第217章 二一七章

夜更深些的時候, 宮內鳴了號角。

子時已至,又一年過去了。

永濟二年的年關, 隨宮不設宴, 四下裏冷清清的,後宮無人, 連侍衛都散了一半回家回營, 巡夜的都是內侍。

一名小火者路過六部, 老遠看到前方有一身姿高大的人走來,提著風燈一照,竟是內侍馬昭,

“馬公公,大過年的,您怎麽也值勤?”

“不然呢?”馬昭一笑, “咱們這樣的人,都孤寡,不興祝什麽年關, 把前後宮巡好了,只要陛下寬心, 我們這年節,才叫過得順暢。”

他如今也是個人物了, 跟過兩位大珰,晉安年間還伺候過蘇大人, 而今到了永濟朝, 聽說永濟皇帝的寢宮一建好, 還要招他過去做管事牌子呢。

小火者應是,走在馬昭前頭半步,為他提燈照路。

六部很大,踏著雪,走得十分慢,從正午門外的步廊一處一處巡至刑部大牢,寅時已過去大半了。

天將明,樓隔間一片晨靄,老遠望去,前方雪地上似乎躺著一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屍體。

“啊呀!”小火者嚇出一聲驚呼。

然而大珰在旁,不敢露怯,提著膽上前一看,才發現這身影眼熟得很:“馬公公,那邊、那邊好像是沈國公。”

馬昭目色詫異,拿過風燈,快走了幾步。

輕微的踏雪聲驚動了沈奚。

他已在這裏躺了一夜了,一時睜開眼,也沒出聲,緩緩擡起一只手,將來人攔了下來。

冰涼的雪水沾濕大氅,慢慢浸透衣衫,侵入肌理。

可他仿佛並不覺得冷,擡眼不見天幕如蓋,熹微一縷晨暉如夢幻泡影,恍惚還以為看到了很小的時候,大姐二姐還在,祖父祖母亦在,沈拓的官品不高,他們四姐弟在沈府成日打鬧的時光,大姐沉穩,二姐溫婉,他只小沈筠一歲,兩人最頑皮,三天兩頭就要吵嘴。

又或看到了麟兒出生那日,他和十三搶著去抱,小小一個人兒窩在他們懷裏,竟不怕生,看到他咯咯地笑,看到十三,也咯咯地笑。

當時沈婧剛生產完,還虛弱,隔著簾子喚十三,說:“你回頭跟三妹寫封信,就跟她說麟兒出世了,好叫她安心。”

沈婧與沈筠都是這樣,總覺得十三性情比沈奚好,家裏有事,也多囑托十三。

往事有點舊了,回想起來也模糊,沈奚只記得彼時年少,自己好像有點不服氣,十三與沈府再親,到底也是朱家人,再說了,十三的脾氣就很好嗎?莽撞,恣意,飛揚,沖動,大而化之,加之出生天家嫡系與生俱來的倨傲與威風,若非從小從了軍,放在宮外簡直堪稱跋扈子弟。

因此他總愛與他爭,想殺殺他的威風,憑著自己幾分聰明,十三往東,他就要往西,十三往北,他就要往南,吵吵鬧鬧過完一整個少年,竟也沒能鬧僵了。

沈奚想,大約是十三讓著他吧。

他真是太不好了,後來得知明華宮起火,心裏只剩一個念頭,十三其實待自己很好,二十余年短短一生,他也很難,他該與他少爭一些,讓他過得舒心一些的。

沈奚早在十月中就覺察出事情不對了,一開始是從蘇晉來信的措辭裏看出片許端倪,後來到十一月,朝廷接到木彥三衛的消息,他便徹徹底底地猜到事情的因果。再要往回趕已是來不及,焦慮之中還好穩住了心神,先動用一切勢力,瞞過柳昀與朱昱深的耳目,將麟兒與梳香送去了蜀中。

當時梳香還問:“少爺,既然四殿下與柳大人都曉得奴婢與麟兒要往蜀中,您為何還是要將我們送去此處呢?”

沈奚也說不清。

或許因朱昱深坐主江山,天下哪裏,其實都一樣。

或許因蜀地天險,進蜀總要費些功夫,便是得知追兵找來,也又裕足時間再逃。

又或許,因為沈婧臨終前對梳香的那句:“你若能活下來,便帶著麟兒去蜀中,為他取一個賤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後把他養大,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他究竟是誰,他的父母是誰。”

他笑了一下,道:“阿姐說,讓你為麟兒起一個賤名,你起了麽?”

梳香道:“不曾起,奴婢沒驗過幾日書,怕起壞了,唐突了小殿下。”

沈奚道:“那就跟你姓吧。”

梳香是災荒年間沈府撿來的小丫頭,自小就跟著沈婧,“梳香”二字還是沈婧起的,哪有什麽姓氏,總不能姓梳吧。

“取‘梳’的‘木’字,姓木。”沈奚看著麟兒,他已會說話了,會叫他阿舅,伶俐還如以往一樣伶俐,只是歷經了人世艱難,才六歲,卻比一般孩童懂事早慧,“就叫木頭。”

沈奚躺在雪地上,看著晨光。

都不在了,全都不在了,只剩他一個人了。

不然他也走吧,去蜀中,找木頭與梳香,再帶著他們去寧州,找時雨,以後他們這些苟且偷生的零零碎碎,權且做成一家人,以後一起離開大隨,想想其實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