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二一四章

囚車出了應天府, 直行往南。因是寒冬, 一路走得不快,天色一暗便在驛站落腳,隔日要等日頭徹底亮了才起行。

沿途又遇風雪, 在寧國府一帶停了七日,入了徽州地界, 官差便卸了蘇晉的鐐銬, 囚車也換成馬車, 至夜裏, 還奉上了幾身幹凈的衣裳。

蘇晉沒問原因, 接過衣裳, 徑自命人打水沐浴。

人真是奇怪,半月前, 她還一心求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 自離開隨宮, 想到這條命是朱南羨換來的,便分外愛惜起自己來,成日定時吃藥, 休憩, 進食,不日風寒祛了, 連手腳的傷也跟著漸漸好轉。

只是人還不甚清醒, 坐在囚車裏, 看著明晃晃的天光,恍惚還以為是**歲那年,躲在骨碌碌的牛車裏,又以為是十六七那年,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晁清把她背上馬車,帶她離開京師。

隔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有人來叩門,稱的居然是一句“蘇公子”。

蘇晉將門拉開,官差不知何時已撤了,門前這位是張生面孔,打了個揖道:“小人姓李,單字一個煢,接下來會護送公子去江西,早膳已備好了,公子下來請用吧。”

徽州是南來北往的交界,近年關,驛站裏多的是歇腳的商販,李煢雖挑了個清凈處,仍避不開吵吵嚷嚷。

李煢一邊為蘇晉布菜,一邊道:“小人護送公子去江西後,便不再跟著了。上頭那位早有交代,說江西自有人接應公子,小的只管將要緊的事物交給公子自行保管就好。”

所謂要緊的事物,不外乎就是她的定罪文書,文牒,戶籍與名牌。

蘇晉原想問一問接應自己的人是誰,可一想到李煢提到的“上頭那位”,又放棄了。那一位她知道,辦事滴水不漏,不想讓她知道的,一個字都問不出。

早膳是一碗清粥,兩個饅頭,蘇晉剛用到一半,驛站又傳來嘈雜聲,原是幾個當官的進來歇腳,驛丞忙著張羅。

李煢看了眼他們的袍服紋樣,最高的才七品,想來都沒見過蘇晉,於是也不避,盡管自己吃自己的。

“喲,這幾位官爺。”驛丞倒是個熱情好客,一見他們就招呼開了,“您幾位不是述完職,剛從京師出來,怎麽,這是遇著什麽事,哪位大人又將你們召回京師了?”

“還能有什麽事?”一個長吏答道,朝天拱了拱手,“陛下登基,地方上要進京朝賀,各州府都要派一二人,我們正趕著回京覲見陛下呢。”

原來是入秋時回京述完職,因朱昱深登基,又中途折返的地方官。

“竟是這等天大的好事。”驛丞為他幾人斟茶,“尋常人一輩子都莫想見天子一面,幾位官爺這是有福了!”

長吏失笑道:“你當天子是這麽輕易就能見的?朝賀時,陛下坐在奉天殿裏,像咱們這樣的,”他擡手指了指自己,“只能跪在正午門外頭。正午門知道不?往裏走還有奉天門,奉天門過了是墀台,然後才是奉天殿。仰脖子擡頭,能看到個門樓就不錯了。”

另一桌亦有半路折返回京的官員,聽了這話,附和道:“正是了。且莫說陛下,單提朝廷裏的大人,”他亦朝天拱了拱手,“不才先頭那回進京得早,去戶部交黃冊,亦只有幸見了沈大人一面,已當是三世修來的福氣。”

“閣下提的沈大人,可是被晉封了一品國公的沈奚沈大人?”

“如今朝野裏,還有哪個沈大人名頭響得過這一位?”官員答,“雖只看了一眼,簡直滿室生輝。”又補充,“不過那是蘇大人剛出使安南返京時候的事了,當時聽戶部的人說,內閣裏,不單沈大人風姿驚人,柳大人,蘇大人,也是一等一如玉的人品,可惜……”

“可惜”後頭的話沒說出來,官家驛站裏歇腳的官吏很多,堂堂一品輔臣,刑部尚書因包庇行商案被流放的事早在朝野與地方傳開了。

倒是有個不怕避諱的嘆了句:“要我說,蘇大人也是冤。這兩年出使安南,平定南方禍亂,按說是大功勞一樁了,行商案的線頭還是他找出來的,後來查到自己人身上,瞞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又沒說不治罪了,誰曉得被牽連,居然要流放。幾年前陜西貪墨的案子,戶部的錢尚書實打實地犯了案,也才是個流放。”

“你說蘇大人是冤的,他就是冤的了?”一人嗤道。

“難道不是?當年山西修行宮,三王爺搜刮民脂民膏,若非蘇大人冒死彈劾,那裏的百姓至今還水深火熱呢。這樣的人品,如何會犯下重罪?”

嗤笑的那人道:“朝廷裏的案子,尤其是牽扯到這種大官的,裏頭彎彎繞繞鬧不清,人命都是輕賤的,人品才值幾個錢?不過你說得也對,蘇大人這事,流放不至於,要我說,這事兩個可能,一,蘇大人切切實實是清白的,八成是得罪了誰,被冤枉了;二,蘇大人真正的罪名,比所謂‘包庇隱瞞’嚴重得多,殺頭誅九族都不為過,但是嘛,被遮過去了,要不怎麽什麽都不判,判個流放呢?死、流、徒、鞭、杖,唯有流放能將人送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