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一九八章

午後無風, 柳府靜得連浮在秋光裏的煙塵都不敢妄動。

蘇晉推開書房的門。

門沒閂, 裏頭的陳設一如柳昀這個人,洗練, 清冷, 沉凝, 一物不多,一物不少。

蘇晉移步去書案。

案上擱著一台硯山, 一座筆屏,一方墨匣, 一個荷葉狀的水中丞,書卷都歸置在書匣中,榴枝樣的玉鎮尺下壓著一疊白麻紙,頭一張上寫了個字,大約是柳朝明信筆書的,一個“濟”字。

幾座檀木書架上擱著的都是藏書,連一份都察院的卷宗都沒有, 除了一方半開的木匣裏放著一支金簪子, 並無絲毫異樣。

蘇晉心中狐疑, 這樣的書房有何不能進的?

她還欲再探, 一想到安然就要取了筆紙回來,只得作罷,剛轉身要走, 目光忽然在東面墻上定住。

她看到了一柄劍。

劍身通體墨黑, 上有暗色金線淬成的雲紋。

這柄劍別人或許不識得, 但蘇晉認得。

朱南羨曾解下“崔嵬”給她細瞧過,說:“你看這鞘身上的雲紋,乍看上去沒什麽,其實裏頭藏著端倪。”

他握住刀背,對著烈陽的方向一舉,大片日光傾灑,鞘身上的雲紋有的黯淡下去,有的灼亮起來,而亮起光的地方連城線,正是一條騰雲巨龍。

此時此刻,午後秋光透窗而入,東墻上這柄劍的劍身,也有一條時隱時現的龍。

這樣的刀劍,世上只有三把。

青崖,崔嵬,世上英,象征著大隨無上皇權,斬天下奸佞,誅世間宵小。

崔嵬是刀,青崖已隨朱祁嶽而葬,柳昀書房裏的這把——

世上英。

一股寒意自蘇晉心裏陡然而生。

她記得舒聞嵐與自己說過,朱昱深的世上英,早在他出征北平之前就弄丟了,說是落在河裏,當時還派了許多將士下水去找,朱景元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

朱昱深出征北平是十九歲,至今已過去了十二年。

世上英既是那時不見的,也就是說,朱昱深早在十余年前,便將世上英當作信物,贈給了柳昀。

他將如此重要的東西給柳昀,為此不惜受一場大刑,謀的是什麽?

而柳昀從不允人進他的書房,藏的是什麽?

十余年之約,簡直囊括了她的半生。

蘇晉忽然覺得擡頭五尺,天地風雲裏,仿佛藏著一只大手正攪弄著這乾坤,而她,或可只是一只身不由己的螻蟻。

她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岌岌可危的緊迫感。

再也不需要旁人給她臨淵一掌的力氣了。

她要立刻回宮,明日,不,今晚,今晚就要以密詔讓柳昀伏法,一刻也不能耽擱,否則死的就會是自己人。

在緊迫感逼來的同時,蘇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靴頭,忽然想到一個令她遍體生寒的事實。

她此刻,怎麽會在柳昀的書房呢?

不錯,是齊帛遠來辭行時,告訴她柳家的玉玦原是一對,所以她來還玉。

可是齊帛遠的話,她就該信麽?或者說,齊帛遠這個人,她就該信麽?

她因他是祖父的至交,是孟老禦史的摯友,從不懷疑他說的話,也不會去揣摩他每句話的用意。

可是,蘇晉終於意識到,齊帛遠是她的尊長,更是柳昀的尊長。

而柳昀是她的政敵,她憑什麽篤定齊帛遠就不會幫他?

還是說她在心底,從未真正地想要對付柳昀?

她真是太大意了!

蘇晉只覺這一柄世上英仿佛化作兵戈朝自己襲來。

她一步一步後退,轉身奪門而出。

卻在邁出書房的刹那整個人一下子定住——

她看到了柳昀。

柳朝明見蘇晉從自己的書房出來,也愣了一下。

今日辰末,齊帛遠前來辭行,稱自己明日要啟程去杭州府,讓他回府為自己取一卷孤本,路途上閑來無事可看。

柳朝明原想將此事交給安然,但齊帛遠執意要他親自取,親自送,說還有些家事要交代。

文遠侯甚少如此盛意淩人,柳朝明心中狐疑,但他畢竟是尊長,是以沒有耽擱,命人備馬回府。

府上無人應門,他方才還覺得怪,直到看到蘇時雨,一下子全明白過來。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了。

他們只有百日,九月初十前,若不將蘇時雨困住,他們只會功虧一簣。

他不能再耽擱了,而今日,她從他書房出來,洞悉了他全部秘密,日後一定會對他更加小心防範,甚至今晚就會回宮下旨令他,令朱昱深全部伏誅。

這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後的機會。

是齊帛遠給他的。

柳朝明的目光在怔了一瞬後,慢慢變涼。

這股涼意一下就透進蘇晉心底,令她的五臟六腑都跟著微微一顫。

她強忍著心驚,一言不發地繞開柳朝明,快步往府外走去。

她的身形剛從他身旁掠過,手肘便被一把握住,她掙了幾下,可他的力氣太大,掙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