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一九四章

小吏進房掌燈的時候, 柳朝明又看了一眼天色。

蘇時雨已借著安南的行商案, 在他公堂裏議足一炷香了。

說是拋磚引玉投石問路又不像, 從九江府死了的錄事,說到前陣子斃命的清河縣縣令,更像是在……耗時辰?

但她為何要與自己耗時辰?

柳朝明心緒沉沉。

哪怕蘇晉已猜到安南的案子是朱弈珩做的, 今日後宮設宴,太液湖行秋禮,她總不至於挑在這個眾目睽睽的當口命人將朱弈珩擄去刑部,無憑無據倒罷了, 朱弈珩到底是王爺,沒令人信服的借口,她怎麽和眾臣交代?

不對, 應當與朱弈珩, 與安南行商的案子無關。

可他們之間除了安南的案子,還有何事值得她大費周章?

既然與朱弈珩無關, 難不成——與朱昱深有關?

方才一閃而逝的念頭就要浮水而出,外頭忽然響起急促的叩門聲。

言脩不等柳朝明應允,推門便道:“大人不好了, 沈大人他——”

話說到一半生生收住, 他看到了仍端坐在公堂內, 一直未曾離開的蘇晉。

“沈青樾怎麽了?”柳朝明沒回話, 反是蘇晉先問了一句。

言脩的目色裏有掩藏不住的焦急, 但這事如何能當著蘇尚書的面稟報?

蘇晉慢條斯理地又道:“言禦史有什麽話, 不能當著本官說麽?”

言脩本就猶豫, 被她拿這話一堵,竟真地不知該不該開口了。

“可是秋禮上出了事?”柳朝明忽然道,他看蘇晉一眼,不欲再分神理會她,“但說無妨。”

“是,四殿下在太液湖上巡軍,龍船飄到湖心不知撞著什麽,已淹了一半水,但沈大人說,龍船巡軍是陛下親賜的恩德,便是淹水也是天意,應該順應天命,不允任何人去救。”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頓了頓又補充:“沈大人還說,四殿下從前是會浮水遊水的,只是如今癡了,倘若沒得癡症,殿下死不了。”

沈奚的意思十分明了——

倘若朱昱深真患了癡症,那就隨龍船沉在太液湖裏,只要他敢浮上水面哪怕只換一口氣,則說明他的癡症有假。

而一旦證明癡症是假的,沈青樾一定會下殺手。

兩頭都是絕路。

這是要拿朱昱深的命來試探。

柳朝明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蘇晉卻先他一步,擡手將他一攔。

“大人是要去太液湖麽?”她笑了笑,“但時雨以為,四殿下回京復命的事宜,原就是青樾一手操持的,青樾與我和大人共同主持內閣,難道不該彼此信任?大人此去若是與青樾起了爭端,反倒會叫人以為是內閣不睦怠慢了四殿下,到那時,好事也成壞事了。”

她這是什麽意思?威脅他?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

這個他親手為自己樹起的敵人,不知不覺已長成參天大樹,一人獨立,也能擋住八方風來了。

他一時咂不出心中滋味,片刻後,竟也笑了一下。

再開口時,眸子裏深默盡褪,取而代之是一如初見時的冷靜與清寡:“蘇大人誤會了,沈大人既有決斷,本官不過是去看一眼罷了,何至於要幹涉他?”

龍船已被水淹了大半,朱昱深攀住的船幫儼然就要沒入水中。

太液湖一頭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沈奚打眼望去,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前去通稟,竟是沈筠與龔荃到了。

龔荃見朱昱深即將沉入湖裏,震驚不已:“青樾你這是要做什麽?”又轉頭看向湖畔的親軍衛,“怎麽不救人?”

可周遭的人都跪著,聽了龔荃的話,將頭埋得更低。

龔荃怔了片刻,旋即就明白過來。

晉安帝即將親征歸來,下一步就是削藩,四殿下手握重兵之權,朱南羨必容不下他。

但兵權還是次要的,晉安帝生性仁慈,若非三年前故太子之死令他對朱昱深心生嫌隙,這些年兄弟鬩墻,令他不得不一路廝殺不敢手下留情,他也不會狠下心要了四殿下的命。

而今時今夜,沈青樾所為,豈知不是朱南羨授意?

龔荃想到這裏,心中一片冰涼苦澀。

他慢慢屈下膝頭,懇求道:“青樾,昔年北境荒苦,戰亂不休,四殿下還是少年就隨軍出征,十九歲就掛帥領兵作戰,自此鎮守邊關十二年。”

“十二年,他出生入死,為國為民,他究竟做錯了什麽,要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就不能放過他,饒他一命麽?”

沈奚聽了這話,淡淡地道:“國公爺年紀大了,人也糊塗了,來人,將龔國公請去前宮歇著。”

沈筠難以置信地看著即將沉入水裏的夫君,愣愣地往前一步,似有些困惑,喚了句:“小奚?”

四周極靜,深宮風起,沈奚獨立於太液湖畔,衣袂隨風翻飛一如臨水謫仙,一言出三軍不敢妄動。

他分明聽到沈筠喚自己了,卻沒有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