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八七章

因往年冬獵皇子間的比試只有一日, 諸皇子至多到第二日清晨也就陸續從林場出來了。

眼下已是午過時分,朱沢微隔著密林望去, 營地內似乎沒甚動靜。

他心下生疑——按說儲君身死,整個封嵐山乃至嵐水以外的禁區都該戒防,何以如此風平浪靜?

難道是他布下的那招“暗棋”未曾得手?

朱沢微覺得十分蹊蹺。

更早一些的時候,朱祁嶽提議說,由他先出林場將鷹揚衛安排在各個隘口,到時一旦事發,他二人可奪馬從隘口的窄道撤退。

想到既已有了退路, 朱沢微當下也不再遲疑, 自地上撿了一塊堅石,往手臂狠狠一砸,撩開袖子等到紫烏的淤血浮上來, 這才扶著手臂,慢慢走出了林場。

營地的侍衛一見朱沢微,便上來拜見道:“七殿下,陛下命您出來後立刻去大營之中。”

朱沢微四下望去,笑了笑:“怎麽不見本王諸位兄弟?是出甚麽事了嗎?”

侍衛道:“稟七殿下,昨日夜裏禁區守衛來報, 十三殿下跨過嵐水往封嵐山深處去了,陛下心急, 命虎賁衛去找, 因遇上暴風雪, 至今一點下落也無。”

朱南羨去禁區了?想必又是為了那個蘇時雨罷。

朱沢微“嗯”了一聲, 得到大營,一旁的侍衛幫他撩開簾子,朱沢微一進到裏頭便愣住了——父皇右下首站著的人不是太子朱憫達又是誰?

難道是自己的“暗棋”失手了?朱沢微想。

可是,就算他們失手,朱憫達身上為何半點傷也無?

他心中雖困惑,但也明白現在不是細究這個的時候,當下對上首方拜道:“兒臣出來得晚了,求父皇責罰。”

景元帝道:“聽說你受傷了,可還要緊?”

朱沢微道:“多謝父皇關心,兒臣不要緊,可惜因為受傷,非但耽擱了出林場的時辰,這回獵的獵物也實在不多。”

景元帝回了句“無妨”,頓了一頓,卻問:“沢微,你出來這麽晚,可曾看見南羨了?”

原來方才問傷只是走個過場,果然在他這個父皇眼裏,甚麽都比不上朱憫達朱南羨這些個嫡皇子重要。

朱沢微似是一愣,往四周看去,詫異道:“怎麽,十三最擅行獵,眼下竟是還未出來麽?”

景元帝沒答這話,似乎是心焦所致,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正這時,虎賁衛指揮使時斐來報:“稟陛下,末將已命虎賁衛搜遍了整個封嵐山林場,並沒見到十三殿下蹤跡,想必殿下自越過嵐水進入禁區後,便再沒有回過林場。”

景元帝聽了這話,正待問詢,不想心急之下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劇烈地咳嗽起來,就著一旁吳敞遞來的絹布抹了抹嘴,絹布竟沾上血痕。

朱憫達見此情形道:“父皇還是先去歇著,將這裏交給兒臣,若余下的侍衛再找不到十三,兒臣便親自去北大營調兵,哪怕搜遍整個封嵐山,也定要把他尋到。”

景元帝卻擺了擺手:“不,朕便在這裏等他。”

有個瞬間,朱景元將朱南羨失蹤於禁區的過失歸咎於自己——他分明知道朱覓蕭不安好心,卻縱容他帶蘇晉入林場。

可他真地沒想到南羨竟會不顧危險,獨自越過林場去找蘇晉。

那裏猛獸橫行,又是冷寒的風雪天,饒是南羨再擅武,倘若孤身在禁區,也難保不遇到危險。

而這個蘇晉……

朱景元又想到登聞鼓一案後,他單獨留下齊帛遠問的那句話——謝煦除了一個孫女,可還有甚麽後人?

這句話不是毫無緣由的。

當年他征伐天下,身邊的三位謀臣中,要論文才,齊帛遠其實是不輸謝煦的。可謝煦之所以能成為當世第一大儒,成為他身邊的第一謀士,便是因為他的錦繡才情中自含一種兵行詭道般的取巧,算無遺策後總能以奇招制勝。

這樣的詭譎令人可敬,可嘆,亦可畏,因他仿佛是無所不能的。

是以在平定江山數年後的“相禍”中,即使謝煦早已遠避蜀中,朱景元看著誅殺令上的“謝煦”二字,提起朱筆,最終沒有割去。

他命錦衣衛至遠追到蜀中。

朱景元僥幸地想,以謝煦的智計,他定能算到會被相禍牽連,說不定早帶著孫女逃往雲貴邊境之地去了。

這樣也好,讓他走得再遠些,遠到再不能威脅到朱家的皇權,以後他便可以好好地在雲貴呆著,安度余生。

可朱景元沒想到謝煦居然沒有走。

就像拿自己的命在等一個笑話。

謝家公子才情無雙,卻始終秉持著一絲執念,他要看一看這個他視為一世知己的人,曾相扶相持的人,是否真地會對自己痛下殺手。

可惜啊,皇權最終汙了人心,這一生忠義付與荒唐。

乃至於朱景元在此後數年的夢回中,總是聽見自己曾對謝煦許諾過又辜負了的那句話——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