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八六章

蘇晉是在朱南羨懷裏睡過去的。

一生從未有過這樣的好眠。再沒有令人心驚的夢境, 沒有紛亂悲愴的舊事,那些顛沛在世間風雨裏的日子都在這一寸一寸溫暖裏消弭於無形。

緊鎖的眉間被人撫平, 身體裏那根緊繃了十數年的弦慢慢松緩。

以至於她隔日醒來就病了。

病情來勢洶洶,頭暈目眩,渾身發燙,走路如踩在雲端,自草鋪上站起來時,一個踉蹌險些栽進眼前的火堆裏。

還好朱南羨眼明手快撈了她一把,擡手在她額頭一摸, 眼裏的憂思簡直無處安放, 當下一個橫抱把她抱入石洞內,對還趴在草甸子上打盹的覃照林言簡意賅道了句:“起開。”

覃照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朱南羨懷裏已病得神志不清的蘇晉, 也顧不上背上傷痛,爬起來便問:“俺家大人這是咋了?”

朱南羨聽到“俺家”二字,分外不滿地“嘖”了一聲,把蘇晉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甸子上,吩咐覃照林:“給本王顧看好了。”

他自角落裏拾了兩張草席,擱在離火堆不遠不近處, 貼石壁擺好,又自外頭山洞撿了幹草回來, 夾在草席中間, 隔開地上的寒氣。

睡在石洞的戚綾聽到這番響動也已醒了, 她看著朱南羨重新把蘇晉橫抱起, 小心翼翼地擱在那張松軟的草席上,不由起身跟過去,斂衽拜了拜,喚了聲:“殿下。”

朱南羨正忙著拿自己的鬥篷將蘇晉仔仔細細裹個嚴實。

戚綾看他似乎沒聽見,又問了句:“殿下,蘇大人這是怎麽了?”

朱南羨這才注意到有人與自己說話,一雙好看的眉擰起來:“不知怎麽就病了。”

他回過頭看戚綾一眼:“醒了?”然後他問:“你身子好些了嗎?”

戚綾臉上微微一紅,垂下眼簾道:“回殿下,已好些了,多謝殿下關懷。”

“這很好。”朱南羨站起身,點頭道:“那你去外頭取些雪回來,本王想為阿……蘇禦史煮熱水,但又要守在一旁照顧她,實在脫不開身。”

戚綾愣了愣,復又看了他身後的蘇晉一眼,應道:“是,臣女這就去。”

朱南羨怕蘇晉睡得不舒服,將外袍脫下,為她支了個軟枕,然後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他是天家嫡十三子,自出生起便集無上尊榮於一身,從小到大,只有旁人緊著趕著伺候他的,他實在不怎麽會照顧人。

朱南羨一臉無措地坐在蘇晉身旁,擡手在她額稍輕輕探了探,唉,還是燙的;小心翼翼地將她手腕從鬥篷裏挪出來,試著為她把把脈,唉,把不出個名堂,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擱回去。

一時又想縱馬去林場外請醫正,可這一來一回足足要一日,且不說覃照林三人能不能好好照顧蘇晉,封嵐山中危機四伏,他這麽一去曝露了行蹤,叫人找到這裏,要對她不利該怎麽辦?

朱南羨眸色一黯,想到昨日朱十四之所以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傷她,一定是受父皇默許的。

阿山實在不忍看他家殿下這麽一副苦大仇深哀聲嘆氣的模樣,獨自撐起一條腿,跳到蘇晉邊上,湊近瞧了瞧,對朱南羨道:“殿下,蘇大人這樣子,像是在散病氣。”

朱南羨一愣:“散病氣?”

被嫌棄粗手粗腳勒令在一旁呆著的覃照林聽了這話道:“哎,還真像。”他覷了朱南羨一眼,稍稍湊近了些,只見蘇晉一臉潮紅,雙目緊閉,神志似已不清,“昨兒還好好的,這是遇著啥事了,咋散得這麽厲害?”

“屬下家鄉有個說法,說一個人倘若一直操勞著辛苦著反倒沒甚麽,最怕突然一日松緩下來,甚麽都不去想,甚麽都不去管,體內繃緊的那根弦一斷,積壓著的病氣就全浮上來了,所以有的人您別看前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就病倒了。”

阿山說著,又鎖眉看向蘇晉:“奇怪,尋常人散病氣至多染個風寒患個熱症,極少看到蘇大人這般一倒下就神志不清的。”

朱南羨轉臉看他,憂心地問:“要緊嗎?”

阿山道:“既是‘散’病氣,就要將這病散出來,當是不要緊的。”他說著,笑道,“早聽說做禦史的操勞,蘇大人這一倒下,競像是一下子要把積攢了十來年的病氣全散出來一般,興許是被那黑熊驚著了,又或是昨晚遇到了別的甚麽,叫大人忽然就卸了心防,殿下知道嗎?”

朱南羨一時怔然。

他沉默地看向蘇晉,片刻低聲道:“她從前過得不好。”

然後他伸出手去,隔著鬥篷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安靜而堅定地道:“以後不會了。”

阿山知道十三殿下與蘇禦史乃摯友,否則昨日也不會舍命相救,於是勸道:“殿下不必憂心,其實能這麽病一回是好事,把體內積壓著的病氣全散出來,日後身子骨還會更好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