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五章

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來了。

他的目光落到蘇晉身上, 將浮塵往左手腕一搭, 喜極的語氣更添三分恭敬:“喲, 蘇大人也在。”

內侍中稍有品級的一向管監察禦史稱作禦史,只有四品以上才稱作大人。

錢三兒一雙笑眼如新月:“聽吳公公的意思,是我都察院有喜事了?”

吳敞笑道:“八成是了,左右不是壞事, 雜家先給蘇大人道賀,給柳大人與都察院道賀。”說著看向蘇晉,彎身作了個恭請之姿道:“蘇大人, 皇上招您去奉天殿見駕, 這便有請罷。”

蘇晉點了一下頭,再跟柳朝明三人一揖別過, 隨吳敞去了。

得到奉天殿,除了景元帝高坐於龍椅之上,右下首還立著大理寺卿張石山, 吏部尚書曾友諒, 以及中書舍人舒桓。

蘇晉大拜而下,跪地俯首:“微臣都察院監察禦史蘇晉, 參見陛下。”

然而景元帝卻沒有應聲。

奉天殿一時寂寂,蘇晉只得以面貼地跪著, 一動不能動。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上頭才有聲音悠悠傳來:“蘇卿去蘇州府辦”禦寶文書作假“案,好像上過一封奏疏為蘇州知府知事求情?”

蘇晉心下凝然:“回陛下,是。”

景元帝一邊提筆圈畫票擬, 一邊道:“你的奏疏路上耽擱了,遞到朕的皇案,人已死了。”他一頓,“但朕記得,你的奏疏上仿佛提了一句‘罪證所指,造事者乃吳姓人極其同黨,蘇州知府知事懾於其威,不敢妄言,實屬牽連’,還請朕從輕責罰?”

他說著,擱下筆,語氣仍是慢悠悠的:“蘇卿這句‘懾於其威’,懾的是甚麽威?”

錦衣衛聽命於聖上,那吳姓人士假作錦衣衛千戶,那他狐假虎威的背後,不正是當今聖上?

蘇晉記得,當時她查出“禦寶文書作假”一案,曾上過兩封奏疏,第一封便已說明實情,涉事者只有吳姓人士極其同黨,蘇州一幹大小官員被蒙蔽其中。

沒想到宮中的旨意下來,仍是要將蘇州知府知事一並梟首示眾,她內疚不已,這才上了第二封奏疏為其請命,然而石沉大海。

半個月後,她忽然接到柳朝明的來信,語氣嚴苛至極,斥她有擾聖聽,罪當論死。

蘇晉出巡年余,柳朝明只給她去過兩回信,第一封是她在湖廣道,為取布政使貪墨罪證,以身犯險後,發信來問傷,斥她魯莽行事,語氣尚算溫和。

然而這第二封,字裏行間全是責難。末了,還提了一段——

不會退而求其次者,死;不會忍常人所不能忍者,死;不會三思而後行者,死。

道之不行也,知者過之,愚者不及。(注1)

蘇晉將這兩句話放在心中咂摸了一遍,這才拜道:“回陛下,是微臣魯莽了,微臣不解聖意,不明聖心,後來見勘合施行順利,各地官員一改往日風氣,才知陛下處決蘇州知府知事,是為天下官員做表率,他二人——”蘇晉臉貼著地,將目色中一絲傷色強忍下去,平靜道,“死得其所。陛下目光之遠,下官猶不及也。”

景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行了,起來回話罷。”

遂又問了一些年來案情之事,以及湖廣河道修築工程,蘇晉一一道來,無處不妥。

待蘇晉離開奉天殿,景元帝才道:“張卿,朕聽聞蘇晉當年中進士,跟著你在翰林修過一陣書,算你半個學生,你怎麽看?”

張石山合手一拜:“回陛下,此子比起往日,持重沉穩,光華內斂又不失慧氣,堪稱大才已成。”說著,又道,“竟不禁讓臣想起入仕時的柳大人。”

景元帝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柳昀不一樣,他是柳家長大的,柳家怎麽教子的?存天理,滅人欲,自小將人打磨平滑。若是資質平凡的,一輩子也就這麽過去了。偶有那麽一個天縱奇才,鋒芒太盛卻不能往外長,怎麽辦?只能往心裏頭長,面上好好的,像塊水中溫玉,倘一剝開,心裏頭全長著倒刺。”

中書舍人舒桓道:“那依皇上看,柳昀是平凡的,還是不平凡的?”

景元帝冷笑一聲:“你說呢?”繼而將話頭一轉:“這個蘇時雨,一身傲骨,當初朕就在想,他若肯收斂鋒芒,磨心磨情,前途必然可觀。而今大才初成,舒卿,你這就擬旨,擢他為正四品僉都禦史罷。”

舒桓應是,當即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擬寫。

曾友諒道:“皇上,這蘇晉自從八品知事提為七品禦史,才不到兩年,眼下又連升三級,恐怕不大合適罷?再者說,這禦史的品級,本就不同於旁的大員。”

此言不假,禦史掌監察之職,七品可彈劾府一級官員,而這四品僉都禦史已可彈劾各部堂官。(注2)

誰知景元帝聽了這話,自案頭拿起一本奏疏,“哼”著笑了一聲:“你還有臉提這話,五年前發生過甚麽,當朕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