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蘇晉很小的時候打翻過一個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愛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隨景元帝起兵之時,自淮西一欺世盜名的州尹手中繳獲的第一件珍寶。

景元帝隨手給了他,說:“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學,也有洞悉世事之明達。

後來景元帝當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終致仕歸隱。

蘇晉記得,祖父曾說:“自古君權相權兩相制衡,有人可相交於患難,卻不能共生於榮權,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來這古今以來的‘相患’要變成‘相禍’了。”

後來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連誅當朝兩任宰相,廢中書省,勒令後世不再立相。

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復雜,連蘇晉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過。

蘇晉記得那一年,當自己躲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裏,外頭的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時她怕祖父傷心,花了一日一夜將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間卻隱有惘然色。

他說:“阿雨,破鏡雖可重圓,裂痕仍在,有些事盡力而為仍不得善果,要怎麽辦?”

要怎麽辦?

蘇晉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幹年前與故友兵馬中原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於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一切竟會墮於這凡俗的榮權之爭焚身自毀。

蘇晉想,祖父之問,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僅有盡力二字。

朱南羨疾步如飛地把蘇晉帶到離軒轅台最近的耳房,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何時已跟了一大幫子人,見他轉過身來,忙栽蘿蔔似跪了一整屋子。

這耳房是宮前殿宮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宮女當先跪了一排,身後是一排內侍,再往後一直到屋外,黑壓壓跪了一片承天門的侍衛,其中有幾人渾身濕透,大概方才跟著他跳了雲集河。

朱南羨輕手輕腳地將蘇晉放在臥榻上,然後對就近一個宮女道:“你,去把你的幹凈衣裳拿來,給蘇知事換上。”

那宮女諾諾應了聲:“是。”擡眼看了眼臥榻上那位的八品補子,又道:“可是……”

朱南羨覺得自己腦子裏裝的全是糨糊,當下在臥榻邊坐了,做賊心虛地遮擋住蘇晉的胸領處,又指著宮女身後的小火者道:“錯了,是你,你去找幹凈衣裳。”

小火者連忙應了,不稍片刻便捧來一身淺青曳撒。

朱南羨命其將曳撒擱在一旁,咳了一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為蘇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一個也不敢動。

先頭被朱南羨指使去拿衣裳的宮女小心翼翼地道:“稟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軀,還是讓奴婢來為蘇知事更衣吧?”

朱南羨肅然看她一眼,拿出十萬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宮女噤聲,帶著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頭傳的醫正過來了,見宮女已撤出來,連忙提著藥箱進屋,卻被朱南羨一聲“站住”喝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門檻上跪了。

朱南羨又肅然道:“本王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醫正一臉惛懵地望著朱南羨:“回殿下,殿下方才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但微臣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著的,大意是他跟蘇晉都是帶把兒的。

朱南羨一呆,心中想,哎,頭疼,這該要本王如何解釋?

思來想去沒個結果,朱南羨只好咳了一聲,更加肅然地道:“大膽,本王怎麽說,你便怎麽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腳了麽,趕緊滾出去。”

此話一出,醫正連忙磕了個頭,與一幫子仍跪在地上尚以為能上手上腳的內侍一齊退了出去,臨到耳房外時還聽到朱南羨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門帶上。”

醫正連忙將門掩得嚴嚴實實,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對垂手立於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宮前殿內侍總管說:“張公公,十三殿下這是……”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看了他一眼。

醫正一驚,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壓低聲音道:“可老夫聽說,這榻上躺著的是京師衙門的一名知事啊。”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點了點頭。

醫正的下巴像是脫了臼,再問:“殿下樣貌堂堂,品性純良,怎麽、怎麽染上這一口了?”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說:“怎麽染上的且不提,要論就先論陛下與太子爺殿下知不知道這回事兒,若知道還好,要是本來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曉得您與雜家為這榻上這位瞧了病,廢了心,蔣大人還是想想咱們這胳膊腦袋腿兒還能余幾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