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蘇晉看向朱南羨。

他身著月白直裰,袖口繡了兩片竹葉,筆挺站在她對面,身後是茂密的竹林,月華灑下,竹海成濤。

這樣素雅的衣衫,若換了旁人穿,或許是朗朗如清風,溫潤如明月。

但朱南羨不一樣,他人是英挺的,氣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顯得英姿勃發。

蘇晉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愛,他日殿下若有所願,微臣當鞠躬盡瘁,任憑驅馳。”

朱南羨聽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驀地僵住,嘴角牽動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難堪:“哦,這不算甚麽,你平身吧。”

蘇晉傷未痊愈,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憑腦中一根弦緊繃著撐到現在,眼下晁清的案子總算有了著落,她放下心來。與之同時,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與疲累浮上來,一跪一起之間險些向前栽去,還好掙紮出一縷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羨見狀,吩咐道:“鄭允,你即刻去宮裏請醫正。”

蘇晉辭謝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門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羨本想挽留,但蘇晉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爾間竟不好多說甚麽,任蘇晉撐著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為了不相幹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傷。”

他這幾日實沒閑著,頗費筆墨地上了一封折子為蘇知事請功,誰知折子沒遞到皇案就被朱憫達扔回來,罵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蘇晉疲憊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當真是個不認識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險。”一時想起晁清失蹤後,許元喆一字一句地為她抄錄《大誥》,又道:“他是微臣故舊,當時在場又無人認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該由誰去?”

朱南羨不知當說甚麽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書生,做事為人尚能堅守底線,無愧於心。

一時又聽蘇晉問道:“殿下在宮中,可知道許探花現如今怎樣了?”

朱南羨道:“哦,約莫是還好。父皇為保證公允,命登科三甲跟著晏子言一同重新審閱春闈的卷宗,時限十日,這麽一算,晏子言今日離開詹事府後,就該上奉天殿回稟父皇了。

蘇晉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

令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為保證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謂公允道義,遠比不過帝位的穩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誅殺功臣,剿滅前朝亂黨,北地死了數萬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終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復北地人心,便不該想著科場案這一碗水該如何端平,他該要想得更深更遠,遠至三十年以前,遠至數百年之後。

他該要把這場科場案當作一次契機,對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終日的人說:“喏,你們看,朕雖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朕殺了他們,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錯,朕也一樣要殺他們。”

更不必顧及這所謂的“錯”是不是“莫須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滿朝文武都會封住自己的嘴巴。

蘇晉原以為事出以後,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從北方仕子中提幾人上來做成進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慮更深。

他要做一出戲,一出給天下人看的大戲。

他命春闈的狀元,榜眼,探花跟著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著是處事公允,實際上這樁案子早在他的聖心之中定了性——這是他手裏頭穩固江山的籌碼,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場逃不開的劫難。

朱南羨看蘇晉臉色蒼白得沒了血色,不禁道:“蘇知事若實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備車馬送你回府也是一樣。”

誰知蘇晉仿佛從骨血裏又榨出一絲力氣,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請。”說著又跟朱南羨磕了一個頭,“微臣想連夜進宮見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羨本想說這有何難,然而下一刻,他終於明白蘇晉究竟為何如此迫切。

一切為時已晚。

鄭允疾步如飛地趕來南苑,通稟道:“殿下,宮裏出大事了!”

朱南羨一邊摻起蘇晉,一邊道:“何事?你慢慢說。”

鄭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時,晏少詹事回稟陛下,說他已將春闈卷宗審閱完畢,春闈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諸位進士均沒有舞弊,文章的確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誰知陛下聽了這話,勃然大怒,說晏子言勾結裘閣老一同誆瞞聖聽,已下令將會試所有考官,以及復審大小官員一同下獄,令三日後將……將所有人處斬。”

此言一出,朱南羨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