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許元喆道:“約莫是這個月頭,雲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一身脂粉氣,說是去了秦淮河坊,還讓我萬不能與先生提及此事。”

蘇晉問:“為何不能與我提及?”

貢生去煙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何不能與人言?

許元喆道:“他不願說,我便不好追問了。自始至終,連他去的是哪間河坊,究竟見了誰,我都不曾曉得。”

晁清失蹤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說,他去了河坊後不幾日,人就失蹤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貢士所留下玉印當真是她,又怎會跟煙花水坊之地扯上幹系呢?

蘇晉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擡頭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時過半,便道:“你先回罷。”

許元喆猶疑片刻,從懷裏取出一本冊子,是《禦制大誥》。

景元十四年,聖上親頒法令《大誥》,命各戶收藏,若有人觸犯律法,家有《大誥》者可從輕處置。

許元喆赧然道:“這一卷原是雲笙兄要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傳臚聽封,元喆有腿疾,勢必不能留京,這後一半我幫雲笙兄抄了,也算臨行前,為他與先生盡些心意。”

他言語間有頹喪之意——身有頑疾難做官,跛腳又是個藏不住的毛病,想來明日傳臚,是落不到甚麽好名次。

蘇晉卻道:“你治學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聖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許元喆自謝過,再拱手一揖,回貢士所去了。

天邊的雲團子遮住日輝,後巷暗下來。一墻之外是貢士所後院,隱隱傳來說話聲,大約是禮部來人教傳臚的規矩了。

這處貢士所是五年前為趕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蘇晉上京趕考,被疾馳的官馬所驚,不慎撞翻一處筆墨攤子。

攤主是位白凈書生,蘇晉本要賠他銀子,他卻振振有辭道:“這一地字畫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銀易求,心血難買。”

蘇晉不欲與他糾纏,將身上的銀錢全塞給他,轉身便走。

豈料這攤主當真是個有氣節的,將滿地字畫抱在懷裏,一路尾隨,還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錢財,在下不能要。”

蘇晉不勝其煩,到了貢士所,與武衛打個揖,說:“後頭有個江湖騙子,懷抱一捆字畫,專行強買強賣之事,你們若瞧見,直接攆走省事。”

言罷一頭紮進處所內,落個耳根清凈。

她這頭將行囊歸置好,沒留神背後被人一拍。

那書生攤主彎著一雙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蘇晉。”

四下望去,滿院寂寂,蘇晉目瞪口呆地問:“你翻墻進來的?”

早春時節,杏花綴滿枝頭,打落翹檐上。

翹檐下,書生雙眼如月,笑意要溢出來一般,雙手遞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雲笙,不巧,與兄台正是同科舉子。”

一見如故,一眼投緣,不知可否與兄台換帖乎?

蘇晉想起舊事,靠在後巷墻邊發怔。

晁清原該與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闈後,他父親辭世,他回鄉丁憂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裏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頭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來,輕飄飄掛到雲後頭去了。

周萍來後巷尋到蘇晉,約她一起回衙門。

蘇晉問:“你跟禮部都打聽明白了?”

周萍嘆一口氣:“左右傳臚唱臚都是那套規矩,再問也問不出甚麽,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麽不妥當的,再仔細計較不遲。”

午過得一個時辰空閑,劉義褚捧著茶杯,站在衙門口望天,余光裏掃到“打尖兒”回來的蘇晉,拼了命地遞眼色。

蘇晉會過意來,掉頭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門內傳來一聲呼喝,伴著聲兒出來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劉義褚口中的“孫老賊”,應天府丞孫印德。

孫印德日前假借辦案的名義,去輕煙坊廝混。今早趁著楊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來,原也是做賊心虛,正好下頭有人進言說蘇晉這兩日躲懶,心中大悅,想借著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漲漲自己的官威。

孫印德命衙差將蘇晉帶到退思堂外,冷聲道:“跪下。”一手接過下頭人遞來的茶,問道:“去哪兒了?”

蘇晉沒作聲,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話,這原是我的過錯,近幾日多有落第仕子鬧事,我放心不下,這才令蘇晉陪著,去貢士所看看一切可還妥當。”

孫印德翻了翻茶蓋,慢條斯理道:“本官問的是今日麽?”

蘇晉往地上磕了個頭,道:“回大人的話,下官日前去大理寺為失蹤的貢士登案,後因私事,在外逗留兩日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