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三章 湯武革命

洛陽久攻不下,昌王高思誼終於在七月初退兵了。高思誼親自斷後,大軍往函谷關撤退。死傷十之六七,士氣甚是低落,所幸行軍有序,只待退入函谷關,便可整軍再戰。然而高旸早已伏兵邀其歸路,居高臨下,滾木礌石亂下,火箭火銃四射,強弓硬弩齊發。當日刮起東風,高旸以氈布裹草車,澆油其上,橫於山隘中斷其歸路,濃煙滾滾,不辨敵我。昌王軍人仰馬嘶,不復成陣,自相踐踏鬥毆,死傷無數。昌王見大勢已去,帶領親隨向西突圍,一路奔到函谷關下。守關將領不肯放高思誼入關,追兵在後,高思誼只得倉皇北渡,翻山越嶺,不知所蹤。

高旸與文泰來挾兩宮鑾駕進軍函谷關,函谷關守將早已聞得昌王敗北,當即斬下林道周的首級,獻關投降。於是一面進攻,一面遊說,一月之內,關內州縣紛紛開門迎接兩宮。唯有長安守裘玉郎閉門頑抗,不過半個月,為部將所賣,捆縛了交予高旸,斬首於轅門前。裘玉郎留在涇州的家眷,被高旸鎖在府中,一把火燒死。凡越墻逃出的,一律射死。昌王高思誼八歲的獨子高晦,被塞入布囊,自長安城墻上摜殺。關中平定。

九月,高旸兵分兩路。一路進軍西北,抵禦趁亂入寇甘涼的回鶻人,俘虜男女萬余口,牛羊數萬。回鶻再次請和,並請求公主和親。一路自漢中入蜀,攻下成都,王甯的舊部逃往江陵,益州平定。十月,高旸攜兩宮班師回京。

我雖然早有預備,聞得昌王兵敗的消息,一顆心仍是痛得透不過氣。高旸的聲望已如日中天,遍視朝野,再沒有一個人能與之抗衡。他是太祖皇帝高元靖的長孫;他身在宰衡之位,扶立幼主;他果斷處死了弑君的兇手,廢曹氏,立李氏;他弭平西南西北兩處邊患,雷厲風行;他鎮壓城中逆黨與南北叛亂;他對義人師廣日與吳珦網開一面,不予報復。

朝中風聲四起,有好事諂諛的言官,上書請皇太後代天子行堯舜禪讓之事。

一年的籌謀,終究不及他十數年的潛伏。我已一敗塗地。

回朝後高旸一團忙碌,無暇來新平侯府。我要進宮向皇太後請安,派李威請示了數次,才有答復。待得能入宮看望蕓兒時,已是十月將盡。自昌王起兵至今,整整半年。自狄道至洛陽,從江陵到南陽,甘涼村社,帝都紫府,到處積屍如山,血流成河。天地感刑殺之陰氣,早早下起雪來。景祐元年就要過去了,來年是何年號,卻難知曉。

彗孛大角,原來應在今日。

換過衣裳,入宮的車馬還沒有備好。我心不在焉地走上露台,望著汴河發呆。天空近乎雪白,汴河如翠帶橫亙。覆著雪花的帆船似收了羽翼的天鵝,泊在岸邊避寒。雪粒撲在臉上,又硬又涼。

銀杏為我披上鬥篷,語帶薄責:“姑娘出來也不披件衣裳,若病了,綠萼姐姐又要埋怨奴婢了。”

如此細致入微的關切之語,仿佛許多年前常常聽到,卻不是出自銀杏之口。屈指袖中,原來她離開我,已有八年。銀杏聽聞我的嘆息,現出淒然不忍之色:“姑娘這一去宮裏,便再不能回頭了。”

我低頭系上絲帶,淡淡道:“我知道。”

銀杏道:“奴婢以為,姑娘已經盡了全力。天意如此,人力難挽。姑娘若喜歡,咱們還可以離開京城,再也不回來。”

我搖了搖頭:“皇太後還在宮裏盼著我呢。”

銀杏微微一笑:“好。姑娘去哪裏,奴婢就去哪裏。”

離京半年,高朏已滿周歲。蕓兒與宮人在庭院中與高朏追逐嬉戲。章華宮的熱鬧一如往日。高朏已走得頗為平穩,小紅襖化作一團火,飄到哪裏,哪裏就有歡笑。一時累了,便心滿意足地伏在母親肩膀上,壓抑不住想說話的熱情,一叠聲地喚“媽媽”。高朏喚一聲,蕓兒便應一聲,一連應了七八次,不喚也應。

禪讓已是篤定之事,連高旸派在章華宮的耳目都松懈了許多,三三兩兩地歪站著,彼此閑聊。蕓兒只穿了一件湖藍色的窄袖長襖,內裏系著青白色羅裙,裙角繡著一簇紅梅,隨腳步飛揚起舞。她的眼中毫無憂色,不論順逆,不論聚散,不論戰勝還是落敗,不論在宮裏還是在軍中,她給予高朏的,永遠只有一個母親最單純的歡悅與慈愛。

一轉身,蕓兒看見我,招呼我過去。我上前行禮,一面笑道:“陛下長大了,越發健壯了,走路竟這樣穩當。”

蕓兒笑道:“健壯些才好,來日大了,才能練武騎射。”

若高旸登基,高朏未必有“大了練武騎射”的一天。我將幾乎脫口而出的嘆息咽了回去,轉而道:“太後這些日子在軍中,一切可都安好?”

蕓兒道:“在軍中與在宮中是一樣的,只是飲食用度不如宮中。不過我親眼看見信王與士卒吃一樣的食物。他們吃的,遠不如我們母子,我自也沒什麽可抱怨的。信王行軍,與士卒同甘共苦,加之他不吝財帛,所以士卒都願效死命。”說著輕輕拍著高朏的背,口氣平靜而失落,“信王能戰勝昌王與宇文氏,絕非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