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九章 莫樂莫哀

當夜人人都有酒喝,眾人鬧到半夜,都微醉薄醺,隨意躺倒睡了。第二日起得遲了,正梳妝時,忽報白雲庵來人送帖子,我忙命請進後堂。但見來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尼姑,緇衣芒鞋,神色清減。她自稱靜空,合十問安,便遞上一個帖子:“寂如師太明日授牒,請君侯前去觀禮。”

授牒便是將度牒授予新剃度的弟子。我看罷帖子,不禁笑道:“寂如師太出家十數年,從未收過弟子。這位女娘定然甚有慧根,方能入得師太的法眼。不知是何許人?”

靜空道:“貧尼不知。”

寂如以長公主之尊遁入空門,在白雲庵的地位十分超然。多年來,她身邊只有兩個北燕女人貼身服侍,好容易收一個弟子,當是白雲庵的一樁大事。此人奉命下帖,竟不知寂如所收何人,當真有些奇怪。然而我也不便多問,只笑道:“煩請師太回去上覆寂如師太,玉機恭賀師太收取高徒,宣法弘遠,後繼有人。”靜空應了。我又問道,“除了我,寂如師太還請別府的女眷觀禮麽?”

靜空道:“除卻君侯,便就是信王妃,再無旁人了。”

我與銀杏相視一眼,更是驚奇:“信王妃?那信王妃答應去了麽?”

靜空道:“信王妃親自接下帖子,說明日準到。”我思忖片刻,終是不得要領,於是命綠萼領了靜空下去用午齋。靜空一走,銀杏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寂如師太請姑娘去觀禮也就罷了,如何還要請信王妃?”

我搖了搖頭,腦中如腹中空空:“雖說出家人當五蘊皆空,然而畢竟有家國之恨,寂如師太既曾幫我藏匿華陽,論理當憎惡信王妃才是。巴巴地請她去,必有緣故。”

銀杏忙道:“信王妃如此心狠手辣,明日姑娘去白雲庵,必得帶上劉钜才是。”

我望了她一眼,笑道:“不必了,有李威跟著,諒也不會出事。”

第二日,天不亮我便出了城。到白雲庵時,已近午時。住持寂雲師太帶著兩個小弟子在樹下候著我。我下了車,忙上前見禮。寂雲打了問訊,笑道:“貧尼寂雲已恭候多時了。”

我笑道:“寂如師太授牒,不是在未時麽?師太怎麽這樣早就出來了?”

寂雲道:“寂如師妹說君侯必定早來,果然不出所料。”說罷親自引我進了山門,向北繞過重重寶殿,一徑向後面走,不一時便到了眾尼的起居之所。再繞向後山,便是一間草屋並兩片菜地。

寂雲遠遠地停住腳步,示意我向前:“請君侯在此歇息片刻,貧尼告退。”

我一時不明其意,便依照她的指示向前走。但見柴扉後一間三進寬的草屋背山而立,茅茨土階,竹門蒲牖。屋前一片葫蘆架子,雪白的葫蘆花含苞欲放,碧綠的葫蘆葉灑下一片濃蔭。左右用竹籬圍著兩片翠油油的菜地,左邊是青菜葉,右邊是蘿蔔葉。

草屋中走出一個白衣少女,抱著一團顏色鮮明的衣裳,搭在晾衣繩子上。淺紫的妝花羅蜷枝小黃菊的廣袖長衣,在日光下泛起溶溶霧氣。她小心翼翼地將衣裳撫平,動作緩慢得頗有幾分鄭重其事的意味,仿佛在與舊時光道別。素袖褪下,露出皓腕間一串鮮紅的梅花香珠。她將香珠褪下,在葫蘆架下掘了一坑埋了。因太過專心,她竟沒發覺我已走近。

我故意放重了腳步,這少女方才轉過身來。但見一張圓臉,眸色憂郁,正是松陽郡主。我恍然:“原來郡主在這裏。”

松陽不想會有陌生人來,不自覺地向左右一望,語氣狐疑而生硬:“君侯怎麽來了?”

我施了一禮:“寂如師太授牒,下了帖子請玉機前來觀禮。”

松陽看了我半晌,忽而醒悟:“我已不是郡主。君侯依然是君侯。”

想起那一日她只身來到新平侯府,以那串梅花香珠請見,求我查明弑君的真兇,搭救昱貴太妃與濮陽郡王的性命。臨走之前,她面對無邊無際的黑暗,頭也不回道:“有人說你故意使苦肉計,栽害華陽妹妹和昱貴太妃。這樣荒唐的話,我是不信的,就像我不信姨母會圖謀皇位一般。”她說這話時,施哲還沒有揭發朱雲,她亦不敢直面我。不敢直面我,便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雖然如此,我心中仍舊感激她:“玉機深知有負郡主所托,甚是慚愧。”

松陽淡淡道:“不必慚愧。君侯的親兄弟弑君,而君侯卻是忠正之人,我知道。”

睿王不在了,她在這世上已是孤苦無依。雖與華陽姐妹一道逃了出來,但余生怎樣度過,是比死更難面對的問題。今日,她終於作出了選擇。我無暇理會她話中的譏諷之意,只笑道:“原來郡主便是寂如師太今日所收的高徒。寂如師太佛法深湛,郡主是有緣之人。恭喜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