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一章 多問於寡

自我晉爵,連續十數日請托不斷。有好些人打聽了我這些年的行跡,揣度著我的所思所想,送禮求我告訴敵黨貪贓枉法、賣官鬻爵的證據,或在地方官任上胡作非為的事跡,又或是各樣不登大雅之堂的奇怪癖好和閨門的不堪之事。各樣禮物在門房堆成了山。我命人一一記錄,閉門謝客數日後,將禮物封存返還。

門房幾近搬空。小錢拿著最後一張禮單走進我的西耳室,躬身道:“啟稟君侯,冼大人府上送的禮都清點好了,已然陳放在院中。這是最後一份禮了,君侯可要出去瞧一瞧?”

我正在窗下給府裏的女人們描繡花樣子,幾個小丫頭團團圍住,一時顧不上回答。卻聽綠萼笑道:“我們好容易才央姑娘畫些樣子,好充冬日裏的活計,你就拿那些個俗事聒噪個沒完。姑娘不出去瞧了,錢管家自己瞧著辦吧。”小錢一笑,轉身去了。

恰巧畫完五張圖,幾個小丫頭嘻嘻哈哈地搶了一陣,都散去關氏那裏領絲線布帛了。這裏綠萼一面收拾筆墨,一面笑道:“這些做官的也是好笑,說別人行賄受賄,自己卻往這裏送了重金,真真是自相矛盾。天下才太平了幾年,便是這等烏七八糟的光景,姑娘必得回稟聖上才是。”

我斜倚在榻上,捏一捏酸楚的手腕:“‘大舜佐治,戒在比周。周公輔政,慎於其朋’[37]。治世安樂,不比亂世。安逸之下,易生貪婪驕惰之情,爭名奪利之心。久而久之,自然鄉黨成群、朋比為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綠萼道:“難道便不能好生為官,好生過日子麽?”

我自小丫頭手中取過熱巾,細細擦拭掌緣的墨漬:“承平日久,怪只怪日子太好過,眾人早忘記了隨太祖平亂定天下的艱苦。‘自古帝王,居危思安之心不相殊,而居安慮危之心不相及,故不得皆為聖帝明王。’[38]帝王尚且如此,為官的就更加不堪。隨波逐流,泥沙俱下,於是便亡了國。”

綠萼一怔:“聽姑娘的意思,像是在指摘聖上的不是。若聖上真有不是,姑娘身為帝師,不正該好生規勸麽?”

我笑道:“陛下年少登基,自有太師太傅教導,我這帝師的名號,豈能當真?”

綠萼道:“姑娘在外,可是常往禦書房寫密奏,如今回了京,倒不如往日了。連這等醜惡之事,也不能說與陛下聽麽?”

在京中,我所有的智能和力氣都用來遮掩愨惠皇太子薨逝的真相,朝中的紛爭比之當年的以命相搏,可說微不足道。“‘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越靠近權勢,就越危險,行事更得小心謹慎。你在陛下面前說他們都是小人,結黨相爭,難道你自己便是纖塵不染的君子麽?陛下想必這些年聽了不少,小心他厭煩了,更是一句也聽不進去。”

綠萼詫異道:“直言勸諫當真就這樣難?”

我笑道:“當然很難。所以但凡有這樣不怕死的直臣,史書便珍而重之地連他們勸諫的文章都一字不落地記下。因為官僚雖多,肯為國家得罪君王的,少之又少。”

綠萼道:“姑娘若是個男兒身,躋身官場,雖不能直言勸諫,可若能潔身自好,說不定也能糾一糾這股歪風。”

我一哂。我若是男兒身,何能有今日的地位?“又說傻話了,哪裏就這樣容易?何況我老了,早就沒有當年的心氣和勇氣了,我也成了和他們一般的——無聊官僚。”

綠萼忙道:“姑娘正當盛年,哪裏就老了?還有,何必要和那些臭男人比!”

正說笑間,小錢又進來稟道:“啟稟君侯,義豐縣侯、杜侍中的夫人來了,現在正門外下車,君侯要見麽?”

義豐縣侯、杜侍中便是杜嬌。杜嬌在外三年,歷任兩州刺史,回京遷殿中侍禦史、禦史中丞,一躍而成門下侍中,如今是京中新貴。若說是當前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也不為過。“杜夫人?你難道沒有告訴她我這幾日正閉門謝客麽?”

小錢笑道:“杜夫人好歹也算故人,又是親自上門,若不見,恐怕於杜大人的面子上不好看。何況君侯說過,杜大人是與陛下共過患難的,自是非比尋常。再說,君侯已經將禮物都退了回去,這閉門謝客的規矩,也可改改了。”

我懶懶地下榻趿上繡鞋,一面嘆道:“直臣難做,遇到位高權重的——”

不待我說完,小錢忙道:“大人清正自守,不受私謁,已經是直臣了。若當真一點情面不顧,還如何在朝中為官?”

我瞟了他一眼,忍不住發笑:“我還以為這府裏是綠萼說了算,原來是你。”

小錢笑嘻嘻道:“奴婢不敢。”

我笑道:“請杜夫人進府。綠萼,更衣。”

認識杜嬌近十年,這卻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夫人。杜夫人與我年紀相仿,一張橢圓臉,肌膚白皙,眉目清秀。一條細細的瑪瑙穿金抹額橫貫潔白寬闊的額頭,頭上斜簪一枚金鳳,小小一粒紅寶石自鳳嘴垂下,與漆黑齊整的鬢發若即若離。身著象牙白簇枝竹葉窄袖長衫,只在領口別了一枚翡翠領針,行禮時一伸手,便露出皓腕上兩枚細細的扭紋黃金鐲和修長無名指上的色澤鮮明的綠碧璽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