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章 不如守中

我愕然。柔桑母儀天下,本不該說這樣的話。她的語氣中八分感慨,一分嘲諷,還有一分後怕。不錯,我也該怕。我曾親耳聽高思諺對華陽說,倘若她是皇子,他一定傳位於她。當真如此,世上哪裏還有女郡侯朱玉機?而那些肮臟的秘密也早已經大白天下。

秋光靜靜掠過四扇蘇繡美人屏風,四美風華萬千,各懷心事。我嘆道:“娘娘……”

柔桑品一口茶,微笑道:“在自己的宮裏,對著玉機姐姐,這也沒什麽可避諱的。”

“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貞妃有孕,有一回我去章華宮瞧她,竟遇見陛下也在。我在外面聽見他對貞妃說,若華陽皇妹是位皇子,先帝鐵定是傳位給她了。我到那時才知道,為何聖上對華陽極盡優待,於兄妹情上卻始終淡淡的。原來是忌諱這個。”

高曜分明是厭恨華陽進讒言,哪裏會忌諱這等虛無之事?遂笑道:“聖上不是這等氣量褊狹之人。”

柔桑笑道:“那也奇了,不是因為這個,那還能因為什麽?我聽聖上閑來說起,有意將華陽嫁去回鶻。只怕整個皇宮都知道了,單瞞著華陽一個人呢。”

我暗自冷笑:“華陽長公主何等聰慧,須瞞不過她。”

柔桑笑道:“由她去也好,昨晚那樣的場合,她說話還夾槍帶棒,也難怪不招人疼。若一直在京中,還不知會生出什麽事來。”

華陽父母雙亡,兄嫂並不疼惜,她勤修劍術,想來也是自求多福的意思。然而不必說劍術,便是精通火器,那又如何?一個孤女,如何逃得出這張通天徹地的大網?我心中憐憫:“公主和親,乃是家國使命。陛下第一個想到華陽長公主,正是因為疼愛她的緣故。”

柔桑一怔,隨即垂眸一笑,撫著袖口上幾朵淡逸的桃花:“也是呢。回鶻可汗英武不凡,又與華陽年貌相當,正是一樁好姻緣。”

正說著,忽見桂旗走來稟道:“啟稟皇後娘娘,內阜院總管婁姑姑有事回稟。”

柔桑道:“何事?”

桂旗道:“吳女禦失寵不悅,在自己屋裏抱怨陛下薄情寡義,罵了許多難聽的話。請娘娘處置。”

柔桑笑道:“吳女禦?她罵了些什麽?”

桂旗道:“汙言穢語,奴婢不敢說。”

柔桑道:“她既在自己屋裏抱怨,婁姑姑又是如何知道的?”

桂旗道:“是藍女禦告發的。”

柔桑笑道:“那就難怪了。吳女禦抱怨陛下薄情寡義,這是沖本宮呢?還是沖貞妃?”

桂旗的頭垂到了胸前:“這……奴婢不知。”

柔桑道:“公然怨謗君上,此乃大不敬。念在吳女禦服侍多年,趕出內宮關起來。貞妃已出月,明日便能視事,請貞妃決斷便是。再將此事告訴簡督知,教他得知,免得陛下今晚召幸吳女禦,問起來不知情。”

桂旗應聲去了。接著又有人來回宮裏稟告冬衣的開銷。柔桑淡淡道:“把賬簿留下,本宮細看。”

小宮女接過賬目,命人收在箱子裏。箱子一開一合,只見裏面已經堆放了好幾本新挺的羊皮簿子。柔桑笑道:“我入宮前,母親告訴我,讓我少理會宮中的瑣事,免得太過忙碌,熬壞了身子,誤了生皇子。因此大婚第二日,貞妃腆著肚子把管鑰數簿呈上,我看也沒看,便還給她了。只因她在月中,我才勉為其難照管幾日。如今一切照舊,我也樂得清閑。”

當年慧太妃拼盡了力氣,也要扳倒易珠,就是為了獲得掌管六宮的權力,為自己爭得一席立足之地。而柔桑出身尊貴,掌管六宮人事對她來說反而是一種負擔。孟子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此言不虛。

我不禁好奇道:“吳女禦是何人?”

柔桑笑道:“吳女禦入宮有些年頭了,自陛下被立為太子起,服侍至今。是了,她還是當年慧太妃精心挑上來的。本來陛下還有意晉為姝媛,誰知竟如此不爭氣,這麽快就被藍女禦告發了。”

我想起來了,吳女禦便是當年在太子宮服侍我和銀杏浣手的兩個美貌宮女中的一個。當時銀杏還曾道:“這裏的宮女這樣美貌,若李孺人還不進宮來,三五個月後,恐怕太子宮便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言猶在耳,她終究還是落入了當年的“李孺人”手中。

愛怨得失本是常事,抱怨兩句又如何?真正教人心寒的是宮中的爭鬥傾軋,教人無暇喘息。代代新人,行的都是舊事。甚是無聊。

我發呆的工夫,柔桑又處置了兩件事,這才笑道:“宮裏的事,說來說去便是這些,無趣得很,所以我也不願理會。還是玉機姐姐好,四處遨遊,逍遙自在。姐姐見多識廣,若能常進宮說些新鮮事給我聽,那才好呢。”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