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章 太盛難守

明日就要出宮去,若無意外,我將再不會回漱玉齋長住。回宮年余,要帶出去的東西也並不多,不過是一些書畫和貼身之物。連日忙亂,又在聽雪樓吃了閉門羹,我心頭郁悶不已,封侯開府的喜事仿佛是別人的,並不與我相幹。黃昏時分,半明半暗。用過晚膳,我倚門站著,這才發現庭院中已灑滿玫瑰色的暗影,原來桃花不知何時已經開了。

綠萼最後點算一遍箱中的畫卷,掩上箱蓋時問道:“前些日子龔大人和封大人來賀喜的時候,都想收藏一兩幅姑娘的畫作留作念想,姑娘怎麽婉拒了呢?”

我笑道:“我的畫兒實在平常,有什麽可收藏的?”

綠萼笑道:“誰說的?且不論畫兒好不好,就憑姑娘女君侯的身份,朝中誰不搶著要?”

我一怔,想起當年慧太嬪和李演合謀將“火器美人圖”的贗品賣給京中貴人,妄圖參倒我的事。高思諺得知真相,只道:“朕的玉機果然清潔自守,朕沒有看錯你。”事先的暗查、事後的試探以及我命朱雲自參的無奈,都被這句話輕飄飄地抹去。又想起那一日因一幅《瑞草圖》得授潭州刺史的徐魯,還不到兩年,便因李二井的告發被貶做醴陵縣令。好在昌平郡王高思誼並未受到懲處,李二井也被杖死。當時多少哀涼,回頭看,不過幾點浮灰。

這樣想著,不覺一笑:“來日我敗落了,他們也會搶著燒掉的。如此我不是白畫了麽?”

綠萼忙道:“姑娘明日就要封侯,怎麽說這樣的喪氣話?”

我笑道:“‘得其所利,必慮其所害;樂其所成,必顧其所敗’[11],常理罷了。”

綠萼撇一撇嘴:“姑娘真是什麽都不忌諱。”

我想起高思諺臨終時我在他面前大言炎炎地談論“死”之“名實”,不由好笑:“死且不避諱,況且敗落。好生把畫收好,若在路上損壞了,我可不饒你。”綠萼命小丫頭拿了糨糊來,把箱子鎖緊封好。

美人圖雖好,不過是我在這宮中留下的罪惡行跡。何必留給別人?也許不等我死去,我自己就會將這些畫一並焚毀。唯願宮廷中、朝堂上都不要留下朱玉機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站了一會兒,有些冷了,正要回屋,忽見小丫頭提著宮燈,引了濟慈宮的宜修走了進來。宜修面容疲憊,腳步沉緩,上前行了一禮:“太皇太後知道大人明日出宮,有幾句話想囑咐大人,請大人去濟慈宮坐一坐。”

我微微詫異:“前日蒙太皇太後賞賜,竟不能去謝恩,玉機心中不安。不想姑姑就來了。太皇太後近日可還好麽?”

宜修道:“太皇太後又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著實傷心,多日水米未進。直到皇帝來朝請,說已下旨令昌平郡王回京,這才好些。總得靜養幾日,才能起身見大人。”

“又一次”,指的是八年前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如今高思諺死了,想來她又悲痛又慶幸。慶幸懸在昌平郡王頸後的刀斧,終於撤去了。我嘆道:“姑姑稍待,容玉機先去更衣。”

未見一月有余,太皇太後驟然衰老許多。滿面黯沉,額頂發絲已然灰白。因是夜晚,又不施脂粉,更顯雙頰蠟黃,眼皮浮腫。她穿了一件半舊的淺豆青色長衣,疏疏繡著幾只蜻蜓和數枝玉蘭。蜻蜓淺金色的翅膀隨她的雙肩微微一動,似立上枝頭,這才有幾分生氣。故衣雖美,仍隨人慢慢老去。

我上前行了大禮,叩謝太皇太後的恩賞。宜修親自扶我起身,請我坐在下首的瓷繡墩上。太皇太後細細打量我,嘆道:“朱大人又要守喪,又要助皇帝批復奏折,這些日子實在是辛苦了。”

我欠身道:“微臣謬承皇恩,不敢疏忽懈怠。奈何蠢笨,勉強塞責。”

太皇太後道:“朱大人過謙。今日本宮召你來不為別的,想著你明日就要出宮,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我忙道:“微臣恭聽太皇太後教誨。”

太皇太後道:“皇帝一親政,便命昌平回京來,本宮知道,在這件事上,你是有功的。”

我忙道:“微臣不敢——”

未等我“居功”二字出口,太皇太後便笑道:“朱大人先別忙著推脫,聽本宮把話說完。當年你寧死也不肯為他擬定處置昌平的詔書,因此得罪出宮。本宮知道,若非你一時拼死阻攔,他的執拗性子上來,也許昌平早就不在了。過後他縱然後悔,又有何益?本宮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我低下頭,不覺嘆息。太皇太後連一聲“先帝”或“大行皇帝”也不願意稱呼,只喚高思諺“他”,看來她的慶幸比悲痛多一點。“微臣愧不敢當。”

太皇太後微笑道:“朱大人封侯開府,享無上榮寵,主一府一邑,富貴清閑,自是勝過在宮裏。可是身為女子,總得嫁人。”說著與宜修相視一眼,笑意愈發慈和,“好孩子,不若就由本宮為你指一位好郎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