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章 人心不同

快到午膳時分,才從南書房中出來。早春的風清冷淡薄,從濃郁的暖香中鉆出來,只覺周身松快。高曜已登上帝位,再沒有從前相對時亦師亦友的親近之感了。銀杏深吸一口氣,悄聲道:“書房真悶。不知陛下為何不用先帝的大書房?”

“大約是思念先帝,不忍居住在先帝的宮殿之中,所以降居日華殿。”“那陛下會不會永遠住在日華殿?”

“我也不知道。”

銀杏回頭見定乾宮西側門已在十步之外,這才道:“剛才陛下苦苦挽留姑娘,姑娘的心也太狠。”

我嘆道:“‘華而不實,怨之所聚也,犯而聚怨,不可以定身’[8]。你明白麽?”

銀杏道:“姑娘是說,月滿則溢麽?”

我笑道:“我出身卑微,又是女子,能封侯開府已是極大的榮耀,耽於政權,是取死之道。”

銀杏仿佛急切想說什麽,終是垂首,雙唇緊閉。我笑道:“你很聰明,也有理家的天賦。來日開府了,我讓你做府中的總管,你可願意?”

銀杏忙道:“不。奴婢在姑娘身邊日子還不長,這總管之位還是讓綠萼姐姐做吧。”

我奇道:“何必虛讓?你知道的,綠萼的性子坐不了這個位子。”

銀杏笑道:“奴婢不是虛讓,而是奴婢知道姑娘要出京去遊歷,所以想跟著姑娘出去。在府裏做總管,多無趣!”

我笑道:“還沒出宮,你的心就野了。”

銀杏仰望碧透高遠的天空,盡情吸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凡是用心跟隨姑娘的,誰還瞧得上那些虛名虛位呢?”

第一次見到銀杏時,她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在掖庭獄中,怯怯地躲在秋蘭背後,又冷又病,卻強充“公孫瓚之義”。如今她的容貌依稀還有當年稚弱的影子,目中神采卻全然不同了。

我不禁微笑:“你瞧不上這些虛位,只因你已經得到。我還在長公主府做奴婢的時候,並不敢像你這樣想。”

銀杏垂頭道:“是奴婢輕狂了。姑娘恕罪。”擡眸見我神色如常,又不禁好奇地追問,“難道那時候姑娘也想出人頭地麽?”

“出人頭地?”念及往事,一腔子的冰冷汙穢在胸中翻湧。我在這皇城中的所作所為,多一刻回憶,便多一分痛恨。“這四個字,那時候是想也不敢想的。所以只要有一絲機會便拼命抓住,不論好壞,不問醜惡,更沒資格揀選前程。”

銀杏道:“姑娘這話奴婢聽不懂了,聽上去姑娘好像是被逼著進宮似的。”

我一怔。不錯,“不論好壞,不問醜惡”這八個字,我有什麽資格說?是我自己選擇這條路的。“江淹有一句名言:‘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9]世人只記得這一句,卻不記得後面一句,‘吾功名既立,正欲歸身草萊耳’。江淹那時已是散騎常侍、左將軍、臨沮縣伯,後以金紫光祿大夫、醴陵侯卒,他說自己瞧不上虛名虛位尚可,換了咱們,誰也說不得。”

銀杏忙道:“奴婢再也不說大話了。”

我撥開她眉梢的碎發,淡淡一笑:“你還年輕,的確應當出宮去,好好瞧一瞧這大千世界。”

銀杏笑道:“姑娘去哪裏,奴婢就去哪裏。”話音剛落,忽聽身後有人喚道:“朱大人請留步。”

銀杏轉頭看了一眼,奇道:“是簡公公。怎的從定乾宮追出來了?”

小簡氣喘籲籲地追到我身後,平息片刻,這才趨步轉到我跟前,恭恭敬敬施一禮道:“奴婢拜見大人。”只見他一頭的細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眼中全是慶幸和感激。

我笑道:“簡公公辛苦,不知有何指教?”

小簡躬身道:“奴婢不敢,奴婢是特意趕出來多謝大人的。”

我笑道:“謝我什麽?”

小簡道:“奴婢要多謝大人替奴婢在聖上面前遮掩,沒有說出是奴婢將華陽公主之事告知大人的。”

我笑道:“公公這話我擔不起,這可是欺君之罪。”

小簡一怔,並起四指,拍了一下唇,連聲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我向前挪了半步,低低道:“依我看,華陽公主的事是小陶告訴陛下的吧,所以他才被趕出宮去為先帝守陵了。是不是?”

小簡猛擡起頭來,愕然道:“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我笑道:“猜的。公公為人謹慎,自然能長長久久服侍在新君身邊,何必謝我?公公還是快回宮吧。”

小簡眼底微紅,退了兩步,再次施禮:“是。奴婢告退。”說罷向左平移兩步,緩緩越過我的身子,這才疾步去了。

銀杏回首目送:“看來今日姑娘救了簡公公的性命。否則怎麽這般巴巴地追出來,也不怕陛下發現。”

我笑道:“救了性命談不上。不過一個內侍若被趕出宮去守一輩子皇陵,他的性命在或不在,大約也沒什麽分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