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四十五章 功成身退(第2/4頁)

小任道:“奴婢不敢,服侍好李公公是奴婢分內之事。”說罷擡眼偷偷地看小錢,小錢使個眼色,兩人攜手退了下去。

桌上有一只白陶碗,內壁被藥汁浸成了褐色。淺金參湯慢慢傾落碗底,騰起銀白的霧。好一會兒,濃郁的香氣和氤氳熱力喚起李演臉上一絲紅潤,他慢慢張開了眼睛。李演費力地凝聚起目光,眸中漸漸現出驚詫和戒備之情,因病弱瀕死,到底只剩了三分。他灰黑混濁的眼珠一顫,仿佛在尋找小任。

我微笑道:“小任服侍了一天了,這會兒在自己屋子裏歇息。公公要喝水麽?”說著端起參湯,揮起木勺撩撥著參湯,歡快如玉樞揮舞的金帛,竟慢慢踏上了前面傳來的曲調,“今天是冊封皇太子的大好日子,李公公聽見禮樂聲了麽?”

李演的眼睛由灰轉紅,雙唇由白轉青。我放下白陶碗,從木盆中擰了一個熱巾子,慢慢擦去膩在他眼角細紋中的淚意,熨平他鬢角的亂發:“可惜公公病得厲害,竟不能跟去服侍,連酒也不能飲一杯。”說罷端起碗,舀一口參湯送到他唇邊。李演奮力把雙唇抿成一條震顫的弦,兩頭還掛著灰白的沫。

我收回了木勺,慢慢擦去他口角的灰沫:“公公好福氣,小任待公公,比親兒子還要體貼周到。這樣盡職盡責的奴婢,玉機會帶回漱玉齋好好重用。公公放心,他會出息的。”

李演先是木然,隨即雙唇慢慢松弛,眉心微暗復明,目光中充滿了不解和憤恨。他已無力擡起脖頸,連下頜也僵硬了。他已經知道了。

我不去看他,只把手虛放在參湯罐子上取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是了,也許公公給小任安排了別的好去處。倒是玉機多事了。”

李演的喉頭發出噝噝的輕響,像藏了千萬條憤怒的毒蛇,發際滲出了輕薄的汗意。如此用力的憤怒,生命力已所剩無幾。我再次端起參湯,嘗試喂了一口,他竟順從地咽了下去。我一面喂他參湯,一面微笑道:“小任服侍得好,公公才能心氣平和。心氣平和了,也就不那麽執著了。玉機聽說,前些日子陛下問公公,陸皇後是不是冤枉的。公公卻說,裘皇後是冤枉的。裘皇後於玉機有知遇之恩,為了公公這句公道話,玉機也要當面多謝公公。”

李演喝過參湯,心思頓時清明起來。他忽然明白了什麽,一張臉憋得通紅,終於從牙關中奮力擠出幾個字來:“陸皇後……是……”

我微微嘆息,輕聲道:“不可說。”

厚厚的布被忽然一震,李演一聲長嘶,口唇一動,喝下去的參湯全吐了出來。我連忙起身避開。他的右手忽然高高地豎起,指著窗外,含糊地喊小任。隨即他醒悟過來,小任不會再聽從他的命令了。我站在門口,冷風吹走我最後的醉意。許久,身後終於沒了動靜。我這才轉身,只見李演的右臂垂在榻下,雙目圓瞪,已然氣絕。我合上他的眼皮,將他的手送入被中,又擦凈他臉頰上的湯漬,他身負皇恩在宮中養老,自當死得安寧平靜。生命最後時刻的措手不及,留待自己慢慢品味吧。

不多時,小任進來長哭。我站在監舍的小院中,仰天長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我既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去怨恨高思諺。李演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

十年前,我不敢為冤屈的慎妃再一次向皇帝諫言,十年後,我仍舊是一個懦夫。

忽然鼻尖一涼,一粒雪子在我眼中融化成薄薄一層淚水。

下雪了,景德元年的第一場雪,竟來得這樣早。

因昨夜的歡宴,今早整個皇宮都遲緩了。我照尋常時辰來到定乾宮,卻見書案上空空如也,一本奏疏也無,連原有的也被搬走了。四周空蕩蕩的,衣袖掠過筆架,玉管叮咚,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滴落在銅鈴上。我環視一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坐下,還是該退出去。

正發呆時,忽聽皇帝在我身後道:“朕昨晚就吩咐他們,三品以上或是反叛用兵這樣的大事,才往定乾宮送,其余的就都送去太子宮。以後朕只需署詔用印就好,又清閑了許多。”

我連忙轉身拜下。只見他已穿上了厚重的大毛衣裳,青黑地暗雲龍紋,對襟和袖口鑲著濃密的金黃色貂毛。他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沉重的大衣,袖著雙手,含胸弓背,腳步拖沓。我和小簡一左一右扶他坐下。皇帝接著道:“這一年你也辛苦了。朕病了這麽久,前朝還能井井有條,都是你的功勞。朕要好好賞你。你想要什麽?”

這一問,仿佛是一句結語。我戀戀不舍起來:“微臣想不到要什麽賞賜。”

皇帝笑道:“你既想不起來,那就把這賞賜記著,來日等你想到了,再賞不遲。”

我笑著屈一屈膝:“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