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二章 天子之氣

采薇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一張圓臉,容色嬌美,連耍性子時微微翹起的唇角和撲閃的長睫毛都和未成婚時分毫不差。當年理國公府的變故和白雲庵枯燥乏味的生活,都在施哲盡心的愛護下隨時光淡去,她又回復了往日的嬌憨明快。一個人沉浸在足以令人窒息的愛意中,她的任性不過是驕傲地探出頭來透個氣而已。

肆意的愛與恨,都需要足夠的愛去支持。

采薇察言觀色,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玉機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固執了?”

我搖頭道:“怎會?你有你的理由,‘君子和而不同’嘛。我只是羨慕你罷了。”

采薇笑道:“羨慕我?”

我笑道:“誰有你這樣的好福氣,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想討厭誰就討厭誰?我們在宮裏多少身不由己。”說著支頤調弄茶水,“不說也罷。說了這麽久,妹妹此番進宮是……”

采薇笑道:“我自然是專程進宮看望玉機姐姐的了!姐姐不知道,這次進宮來著實費事。”

我笑道:“昨天內阜院、掖庭屬和宮禁衛尉都在忙兩宮去景園的事情,你要進宮,自然要費些事。”

采薇道:“可不是?我昨晚派人告訴內阜院我要進宮,今天才能安排。才剛經過值房,帶進宮的物事又被檢查數次。那些奴婢毛手毛腳的,把我帶給姐姐的帕子給勾破了。姐姐瞧!”

采薇的丫頭打開包袱,捧了幾方帕子出來,只見其中一方勾破了一角。我拿起帕子,向侍立在我身後的芳馨笑道:“姑姑瞧,采薇妹妹的針線越發精巧了,這紅蝴蝶似要從勾破之處飛去一般。”

芳馨湊趣道:“泰寧君繡了好東西,從來都不忘記咱們姑娘。”

采薇臉一紅:“近來府裏忙得很,我也很少繡了,手都生了呢。這幾方帕子是我這幾個月零零碎碎繡下的,就都送給姐姐。來日我閑了,再好生繡一身朝服給姐姐。”說著指一指那方勾破的帕子,“這個我先拿回去。”

我忙道:“這是什麽話?只要是妹妹繡的,哪怕只剩下一根線,我都喜歡。妹妹也不必怪責他們。只因兩宮不在,慧貴嬪特意交代要小心宮禁物事,所以他們比平時還要殷勤謹慎。”說罷向芳馨道,“好生收在櫃子裏,過年過節好用的。”

采薇目送芳馨走遠,這才壓低聲音,好奇道:“這樣看來,這慧貴嬪倒有幾分威嚴。”

我一面斟茶,一面笑道:“慧貴嬪畢竟出生大賈之家,這點管家的本事還是有的。”

采薇愈加好奇:“我瞧姐姐提起她來也並不生氣,可是外面卻傳姐姐和她勢不兩立呢。”

我擡眼一瞥:“哪裏就到了這般田地?如今漱玉齋上下的吃喝用度還是從她手裏出呢,不然就都要餓肚子。”

采薇道:“難不成她還想把漱玉齋餓死不成?聖上第一個不放過她。”說罷笑了起來,“我還想,能把姐姐都惹得大發雷霆的人,一定是十惡不赦了。”

我笑道:“她好歹是妃嬪,宮裏耳目眾多,妹妹說話可要小心些。”

采薇道:“我和慧貴嬪全不相幹,她知道又如何?況且準姐姐用火器打她,就不準我說?”

我忍住笑:“虧你也是讀過書的,豈不聞,‘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60]。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61]”

采薇急了,伸手虛掩我的唇:“罷罷罷,姐姐要說什麽就直說吧。子曰詩雲的,我聽不懂!”

我笑道:“直說呢,就是君子怕三件事,一是亂聽,二是多言,三是無能。即使這三樣毛病都沒有,也不要自矜。所以許多事情,就可行而不可言了。”

采薇待了好一會兒,蹙眉道:“我雖然沒讀兩天書,但夫子也教過《論語》。似乎並不是這樣解的。”

我瞧她認真的神氣,極力忍住笑:“不論怎麽解,都是少說多做的意思。”

采薇道:“姐姐都把我弄糊塗了。罷了,反正我不喜歡腐儒們假模假式的這一套。能做的就能說,這樣不好麽?”

我終於撐不住笑了起來:“妹妹說怎樣好便怎樣吧,說笑罷了,怎麽還當真了?”

采薇一怔,揚起帕子甩在我的肩上:“姐姐越發的壞了,這是欺負我讀書少麽?”

我一躲,笑道:“妹妹可不能惱。”

采薇低頭理著絲帕,扁扁嘴道:“偏偏姐姐心眼兒多,說笑也要給人下套子,也不知道將來有誰能吃得消。”

我笑道:“這個嘛,不勞妹妹擔憂,至多不嫁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采薇擡起頭,眼中閃過歉意和憐憫。她垂頭半晌,方緩緩道:“我聽施郎說,朝臣們知道畢司徒和明州太守崔憲因為姐姐的緣故,一個得以從輕發落,另一個仍在原職,都說姐姐不但剛烈,且公正有仁心。朝臣們如此贊譽,姐姐日後定能從中覓得如意郎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