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四章 將亡不亡(第2/5頁)

我問道:“陛下去長寧宮了麽?”

小簡笑道:“陛下正在鹿鳴軒和華陽公主說話,哪有閑工夫去瞧她?李師傅倒提了幾次。大人安心在掖庭屬住上七日,賠了銀子,回宮來還是照舊。”

我又問:“慧嬪如何了?”

小簡道:“太醫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彈子取出來,慧嬪疼得死去活來,這一只腳是殘廢了。”說罷嘻嘻一笑,“後宮那麽多美人,陛下為什麽要寵愛一個瘸子?大人說是不是?”

我垂頭道:“玉機惶恐。”

小簡道:“何必惶恐?陛下是秉公而斷。”說罷作揖告辭,剛走出兩步,忽又回轉道,“大人現在就收拾東西去掖庭屬吧,今天便算坐一日牢了。”說罷微微一笑,顛顛去了。

芳馨、綠萼等人仿佛重獲新生,人人涕淚縱橫,紛紛抱頭而哭。我亦深感慶幸,含淚向小錢道:“終究連累你為我受過。”

小錢道:“做奴婢的本當如此。”

芳馨道:“奴婢這就命人收拾東西去,一會兒內宮下鑰,姑娘出不去,倒要多坐一日牢。姑娘且回屋去歇息片刻。”

一時換過素色衣裳,竟有些腰酸背痛了,遂有氣無力地歪在榻上。芳馨道:“陛下如此處置,姑娘倒不高興麽?”

我嘆道:“雖然有些意外,卻也並非全然預料不到。”

芳馨道:“莫非姑娘……”

“從白雲庵回宮的第二日,我便以升平長公主的‘金剛怒目’之語試探過聖意了,陛下當時沒說什麽,只是說升平長公主剛烈。”

芳馨沉吟道:“既是升平長公主的意思,也難怪陛下不深加追責。如此,姑娘當放心才是,如何還面有憂色?”

我坐起身,緩緩摘下玫瑰金環:“帝王之心,最是難測。我有些怕。”

芳馨不解:“既然都在姑娘的預料之中,如何還怕?”

“若不是他先偏袒慧嬪,今日我便不會去長寧宮。如今他又說慧嬪罪有應得,對她不聞不問,棄如敝履。姑姑說,來日他會不會像對慧嬪一樣,舊事重提,將我重重治罪?又或是任由慧嬪報復,作壁上觀?別忘了陸後崩逝之後詔書中提及的罪名……”

芳馨神色一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嘆道:“不,是實實在在有罪的人,有罪不罰,與其僥幸,不如惶恐。”

芳馨道:“姑娘總是能在幸事中察覺出危機。”

“‘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將亡,然後至於不亡。’[18]治國長思危亡,為人也一樣,最不可倚仗的便是‘僥幸’二字。況且姑姑不是不知道,先前陛下對慧嬪何等寵愛,可說有求必應。數月之內從女禦晉為媛,再晉為嬪,調度後宮一切事宜。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封妃也並無不可。一朝重傷,竟連看也不看,何其涼——”忽而住口,他涼薄也好,深情也好,與我什麽幹系?

芳馨一怔,笑道:“姑娘明明知道,陛下有借勢與縱惡之意,並非真心寵愛。”

我擺擺手嘆道:“真心假意,隨他去吧。東西都收拾好了麽?”

芳馨出去看了一眼,回道:“都好了,只是婉妃娘娘得知姑娘出事了,定然著急。姑娘倒不等娘娘來見一面再走麽?”

“不必了。來了也不過是哭哭啼啼的,難道要我對她說,我是為她坐牢的麽?什麽意思?”

芳馨道:“奴婢知道,婉妃娘娘那夜不肯見姑娘,是傷了姑娘的心了,若不然,姑娘一向謹慎細密的人,怎麽會做出那樣驚世駭俗的事情?”

忽有生無可戀的孤獨絕望之感如迷霧翻湧,眉心抽動了兩下,幾欲落淚。我側過頭去,竟有些哽咽:“對慧嬪,我本應耐心些。但是我累了,已不想費心力應付這樣別有用心的人。我不想玉樞再被人利用,每一次我都要費盡心神來哄勸她,生怕她哪裏不痛快。”說著微微苦笑,自傷自艾,“卻從沒有人來理會我哪裏不痛快。”

芳馨含淚,正要寬慰我兩句,我已起身擦幹了眼淚:“走吧,我一個人去就好,不用人服侍。再去多拿些艾草和香囊,掖庭獄裏蚊蟲多。”頓了一頓,又道,“上次救我性命的那枚三棱小梭,不是命人縫了套子穿在青絲繩上了麽?拿出來我戴著。”

掖庭屬得了消息,雖然單辟了一間牢房給我,卻仍不清凈。左邊的牢房中傳來女人的哭聲和咒罵,右邊的牢房有內監受刑後的叫喊和呻吟。雖然李瑞命人將牢房略作打掃,可被匆匆趕出去的宮女的脂粉氣和汗酸味仍在鼻端。獄吏送了水進來,又點了艾草香,這才退了出去。我疲憊已極,披上鬥篷,便靠在角落裏睡了過去。

夜深了,耳邊傳來極輕極細的囈語和壓抑的哭聲,我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之中。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迷霧忽散。極目遠眺,北岸一大片紅梅如血珠彌漫,梅林上清涼寺的朱墻黃瓦,都化作冰雕玉砌,突兀如天地間一方孤獨陰冷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