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五章 情患不真

從禦書房出來,剛走到西側門,迎面遇見齊姝。但見她身著乳白紗衫,用天青色的絲線繡著團團牡丹。挽著藤色披帛,隱隱有銀光流轉。頭上只並排簪著兩朵明艷的淩霄花,再無珠翠。妝容嬌慵甜美,通身裝扮既清爽雅致,亦不失嬌艷,和數日之前慌亂失意的齊姝,已判若兩人。如今的她已儼然是一副寵妃的模樣,我卻再也尋不到紫菡的影子了。

《易》有否泰,勢有消長,人有新舊,情有真偽。世事如此。

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禮。齊姝還禮:“想不到大人這樣快就來謝恩了。”

我微笑道:“玉機得免牢獄,該多謝娘娘才是。”

齊姝一怔:“大人何必言謝?便是妾身不說,大人也必能出來的。其實,倒是妾身要多謝大人才是,若非大人那日點醒了妾身……”

我笑道:“娘娘守貞敬讓,孝感天地,方能重獲聖寵。恭喜娘娘。”說罷屈膝行禮,齊姝一怔,深深還了一禮。

出了定乾宮,綠萼道:“都說齊姝愚鈍,依奴婢看,倒也不算太笨,竟還知道謝姑娘。”

我笑斥:“好端端的,不準議論妃嬪。為嬪為妃的,怎可能是愚鈍之人?齊姝聰慧,可也敦厚,所以聖上愛重。”

綠萼不以為然道:“依奴婢看,這皇帝也太風流了些——”

我回頭瞪了她一眼:“才說不許議論妃嬪,現下倒議論起皇帝了!”

綠萼忙掩口,抿緊了雙唇偷偷地笑。快到漱玉齋時,她忽然嘆道:“齊姝敦厚,婉妃深情,穎妃忠心,昱妃淡泊,所以陛下都喜歡。那姑娘呢?陛下為什麽喜歡姑娘?”我不理她,她想了想又追上來笑道,“奴婢知道了,就是因為姑娘總是讓人捉摸不透,所以陛下才總惦記著,是不是?”

我沒好氣地點著她的額頭道:“叫你少議論,越發多話了!再說,便送你回府伺候夫人去。”

綠萼一躲,我一指便落了空。但見綠裙一閃,她已輕快地跳到鳳尾竹照壁之後了。

芳馨迎出來笑道:“老遠就聽見姑娘要打發綠萼姑娘,去了也好,省得整日磨牙討人厭。”綠萼的聲音從玉茗堂中遠遠傳來,“我便一頭撞死在姑娘的硯台上,也不回去。”

我和芳馨相視而笑。芳馨道:“姑娘回來得倒快。水都備好了,姑娘重新沐頭吧。”

待頭發幹透,重新梳好,一瞧時辰才過巳時一刻。芳馨細細抿了碎發,又挑了一支珠花別在發間,“照例巳正之前是不準妃嬪去請安的,而齊姝昨夜才侍寢,今早便又早早回定乾宮侍駕,不可謂不得寵。”

我接過珠花,在耳邊搖了搖,瀝瀝輕響如細雨敲窗。直到此刻,我才完全放下心來,用事不關己的輕松口氣道:“陛下的性子向來如此,一喜歡起來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在身邊。”

芳馨笑道:“齊姝本抱著一死的決心去定乾宮自首,不想卻意外獲寵,想來她自己也頗為意外。姑娘的話應驗了。”

我嘆息道:“聖心難測,不過是僥幸罷了。”

芳馨道:“奴婢才剛聽姑娘說聖上有意立一位貴妃,不知會立誰呢?”

我一拂衣衫,宮絳高高揚起:“這不是顯而易見麽?論出身、論德行、論資歷、論利害關系,也唯有永和宮的那一位了,況且她還生了三皇子。”

芳馨愕然:“昱妃娘娘?奴婢還以為陛下會立婉妃娘娘或穎妃娘娘。”

我笑道:“且不說婉妃和穎妃的出身,只說她二人如今已經和慧嬪結下梁子了,還如何公斷後宮是非?立貴妃,不能全論恩寵。”

芳馨恍然道:“是呢。只怕齊姝也要晉封。”

我笑道:“理他愛封誰不封誰呢,也不與漱玉齋相幹。”

芳馨道:“可是,昱妃若封了貴妃,她的三皇子不就越過弘陽郡王了麽?”

我正浣手,聞言一怔,袖子滑了下來,細密閃亮的銀絲雲紋在水中一點,變得沉重而黯淡。我忙擡起手,用幹幅子握住袖口:“弘陽郡王殿下是鹹平五年出生的,三皇子高曄是鹹平十五年出生的。弘陽郡王的仁孝睿智之名已聞名天下,又做了官,而三皇子卻還沒離了乳母。就算他母親是貴妃,說到底大家都是庶子,豈不聞長幼有序?況且……”我將幹幅子摔入盆中,口吻如濺起的水花一樣冰冷,“還遠未到鹿死誰手的時候,急什麽!”

芳馨道:“然而,陛下是很喜歡三皇子的。”

我站在新切的大冰塊前搖著扇子,聲音在風中顯得突兀而含混:“弘陽郡王一上任便是鹽鐵副使,小小年紀便出去巡查鹽政,也算寄予重任了。三皇子若要穩穩地當上太子,除非生母做了皇後。”

芳馨道:“昱妃一旦做了貴妃,也未必沒有可能入住中宮。”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遇刺的那天夜裏,皇帝對我說,他再不會立後了。團扇緩了一緩,心中生出一絲感傷:“昱妃真做了皇後也好,正所謂‘一兔走街,百人追之。積兔滿市,過而不顧。分定之後,雖鄙不爭’[23]。有了嫡子,江山社稷後繼有人,前朝後宮也就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