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一章 明明如燈

正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候,陽光落在我和他之間,拋下紅塵萬丈。一只灰雀貼著窗欞飛了過去,日光一動,便見頭頂銀絲一閃,泯滅在摻了金絲的烏紗冠中。他的雙眼有些濁了,眉心深深兩道蹙紋,如寸草不生的裂谷穿過如煙遠山,又如無情的流水帶走了許多亮如星辰的波光,更帶走了不可回轉的年少歲月。

我從沒有想過,周淵的離開會讓他自棄到如此地步。她無情,他不忍惱;她牽念前夫,他依照她的意思,讓親生子繼嗣莫府;她不回來,他不懈地找;她老了,他比她衰老得更快。

他聚精會神地望著李萬通的時候,我已忍不住細細地打量他。他察覺到我的目光,不由笑問:“朕是不是老了很多?”

我沒有躲避他的目光,只是收回半寸,未待開言卻覺鼻子一酸:“紅顏綠鬢催人老,世事何時了。君心天意與年光,春花未遍已秋霜,為誰忙。樽前正好閑風月,莫話生離別。直饒終日踏紅塵,浮名浮利枉勞神,更愁縈。”[37]

似有深泉從他幹涸的眼底湧了上來,笑容頓時浮淺,然而不過一瞬,便滿含自嘲,“好一個‘君心天意與年光,春花未遍已秋霜’。這是你寫的麽?”

我搖頭道:“玉機不擅章句,不過是借了前人的詞罷了。”

皇帝凝視片刻,微微一笑,“你是‘海暮騰清氣’,朕卻是‘開鏡眄衰容’了。”[38]

我撫腮道:“山野村居數年,不過多了些野氣罷了。”

皇帝笑道:“山野有清氣,你的面色好多了,也不像從前那般拘謹得有些造作。如此才好。”

我一怔,不由失笑。他又望向樓下袖手說笑、漸漸散去的人群,憮然而神往:“朕今日和這許多閑人聽上一回名門隱私,越發覺得自己像個遲暮之人。幸而你在這裏,從未變過。”

天色深藍,雲淡風輕。遂與他坦然相視,凝眸道:“玉機……不敢變。”

皇帝輕輕頷首。不過一會兒,便起身道:“聽過了書,也該早些回宮,以免太後擔憂。”我送他到門口,卻聽他溫言道,“不必送了。趁著還沒回宮,好生樂幾日,回了宮便沒有這樣自在了。”

皇帝走後,綠萼扶我依舊坐在原處,撫胸道:“這李萬通說的書竟然驚動了大內,真是一個奇人。”

我嘆道:“你當他只是一個說書人?一個說書人,倒像親歷了武威之戰和藍山之戰,說得精彩卻又不添一筆。又知道許多當朝的閨門秘事,就差把耳目伸到人家夫妻的床帳裏去了。”

綠萼正重新擺放茶點,擡眼笑道:“說書人本來就是無所不知的吧。”

我微微冷笑:“來日方長。他既在京城廝混,總有再相見的時候。”

臘月廿六日,我持帖前往信王府赴宴。大雪初歇,陰雲卻還沒有散。年關將近,街上行人無多,只有一些賣柴送炭、兜售年貨的商人與鄉民還在寒風中沿街奔走。幾個戴著輕枷的男子正擁帚掃雪,木枷和街道兩旁的積雪與初醒的木屋一起,發出咿咿吱吱的吟唱。幾個監視的牢子和衙差正在檐下燙酒劃拳,喝到興起還不忘將熱酒送兩杯與掃雪之人驅寒。

馬車行到信親王府的大門前,未等我下車,便有幾十個破衣爛衫的乞丐遠遠地從墻根下跑了過來,被信王府的豪奴攔住了。啟春和一位華衣少女親自站在大門口接我,聽得眾乞丐吵鬧不休,便吩咐散錢給他們,眾乞丐才又回墻根下蹲著。

但見啟春身著青翟錦袍,挽著單刀髻,簪著四朵華麗的珠花。以五色青質織繡的搖翟引頸振翮,在珠光與雪光之中躍躍欲飛,越發顯得英麗不凡。我向啟春行了一禮。啟春指著她身邊的少女道:“這是我的小姑彤兒。”彤兒只有十六七歲,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眉目之間倒有幾分像高旸,想是信王的姬妾所生。她屈膝拜道:“彤兒拜見朱大人。”我忙還禮道:“小姐不必多禮。”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信王府,但見房舍高闊,屋宇華麗,樓台嵯峨,軒館林立。啟春一一指給我看:“這是正堂,這是書齋,這是禪樓,這是松濤館,這是一葦亭,這是……”不覺已向北出了角門,但見一方石屏遮住了視野,其上纂刻著名家草書。轉過石屏,出了月門,便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山水園林,展眼只見碧水隱隱,素雲皚皚,青石巍巍,彩綃紛紛。

我問道:“怎的便到了後園?姐姐倒不先領我拜見王爺和王妃麽?”

啟春笑道:“王爺和王妃早些日子出城齋戒去了,世子自帶了清客相公出府會客,要晚間才回來。”又指著水邊兩層高的戲樓道,“我已經叫了一班戲。咱們且放心樂一日,旁的不必理會。”正說話間,一個小丫頭急急跑了上來,躬身稟道:“啟稟夫人,泰寧君和文夫人的車馬已經在街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