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章 義不辭難

熙平微一擺手,慧珠便帶著綠萼等人退了下去。也不知是炭火太旺,還是茶水太燙,只覺雙頰火熱。不多時,整個人像發酵的面團一樣腫脹起來。我本不想這樣問她,我也並不想皇帝記得我——他既有了玉樞,又何必記得我?我沒有忘記那一抹“來時荏苒,去也遷延”的恨意與惆悵,也不願再沾染一分一毫。然而我更不能忘記當年對熙平長公主的許諾——“此軀此心,永為驅策”。不能忘記父親的遺願,也實實放不下黯然出宮的高曜。“仁不異遠,義不辭難”[34],既然要再次入宮,那就去吧。“臨事從宜”[35],我不得不有此一問。

熙平微笑道:“你這樣冰雪聰明,何須孤來多說?不過你既來問孤,孤少不得囑咐你一句最要緊的。不知你可願意聽麽?”

我有一絲自掘陷阱的無奈:“玉機洗耳恭聽。”

熙平道:“你旁的事情都很通,只有一樣不好,那便是你太不將帝王的恩寵放在心上了。”

不待我開言,柔桑忍不住道:“玉機姐姐幹什麽非要和後宮裏那些矯揉造作的女子爭寵?就這樣自由自在的才好。”

熙平蹙眉道:“又胡說了!”熙平蹙眉便是真的不耐煩了,柔桑頓時不敢作聲。熙平接著道:“孤知道你自視甚高,從來不屑花力氣去得到男人的寵愛。從前你對信王世子便是這樣,愛理不理的,他反而更牽掛你。”柔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微微鼓起雙頰,卻不敢插話。

我微覺尷尬,不由低了頭。熙平嘆道:“你知道麽?如今連他都納妾生子了。”

念及啟春的驕傲與無奈,我黯然道:“玉機聽說了。”

熙平奇道:“你才回城,怎的會知道信王府的事情?”

我答道:“今日在東市閑逛,聽一個叫李萬通的人說書,說的便是世子殿下在桂陽太守任上剿滅南蠻和納智妃尼姑為妾的事情。恐怕不過幾日便會巷聞街知了。”

熙平似笑非笑道:“你倒不吃心。”

我澹然一笑:“殿下是親王世子,早些納妾生子是好事。”

熙平感慨道:“你不吃心,便不會難過。只可憐了春兒,新婚燕爾的丈夫便去了南方,竟讓一個無名無分的妾侍生了長子。”

我笑道:“啟姐姐不會在意的。”

熙平道:“你倒是她的知己。可見這男子的真情也好,寵愛也罷,都是不牢靠的,你不爭也明智。可是有一件事情你要清楚,咱們女子立身於世,要想過得好,只有依靠父兄丈夫。咱們要的也並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恩情,而是這恩情帶給你的好處。你是正四品女錄,禦書房書佐女官,官稱在八級女官之外,這可是皇恩殊寵。且禦書房那地方,等閑妃嬪不能進。你既然做了這個女書記,可不要辜負了這千載難逢的機緣才好。”

我擔憂道:“聽聞陛下不耐案牘勞形,曾教了兩個內侍在禦書房中做秘書,不久都殺了。玉機不明白,現放著那樣多的朝臣不用,為何要用一個小小的女子?”

熙平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文臣貪圖安逸,大多反對北伐。自從第一次禦駕親征後,聖上便不大相信朝臣了,不然第二次親征也不會讓皇後監國。皇後如今是何情狀,你可知道麽?”

我嘆息道:“聽聞……不大好。”

熙平道:“這其中固然有廢舞陽君胡作非為和後將軍縱奴行兇的緣故,可皇後曾經大權在握也未嘗不是被冷落的因由。封司政就是在皇後監國的時候被彈劾的,而彈劾他的幾個言官都是蘇司納的門生,還有皇後的外甥吳省德。”

我微笑道:“而蘇司納卻是皇後提拔的。”

熙平頗為得意:“不錯。陛下這是疑心皇後諷喻蘇司納彈劾百官之首。雖然陛下未必瞧得上封司政,可皇後有此野心,大將軍又有如此戰功,卻不得不防了。這中宮之位真是不好坐啊。”

我心念一動,微微冷笑:“當年彈劾封司政的人是蘇司納的門生和舞陽君之子吳省德,這可是省中機密。玉機也是因為幫皇後讀了兩天奏折,才知道的,一直不敢向外言說。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熙平這才發覺自己失言:“想來你也猜得到,就不必孤言明了。”

我拈起一顆酸梅丟在殘茶中,輕輕一晃:“如今蘇司納已經是參知政事了。”

熙平似含無限感慨:“當年江南的成氏私開銀礦,惹得龍顏大怒。偏偏有人不知死活,為成氏求情,為此陛下還斥責了蘇參政。再加上蘇燕燕被貶為宮女,蘇參政不得不辭官。誰想得到竟還有今日?”說罷目光在我臉上一掃,“說遠了。如今朝臣不用,妃嬪不用,宦官又不能用,那不用女官還能用誰?女官沒有根基,全然依附帝王,輕易不與外臣交接,是最適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