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七章 靡不有初(第4/5頁)

慧珠恭敬道:“再沒有了。”

我笑道:“那便代我向長公主殿下致歉,就說玉機俗務繁忙,改日閑了一定向殿下請安。”

慧珠道:“是。奴婢告退。”

她一走,我立刻關上書庫的門。心念如沸,又哀涼如冰。左胸隨著心跳隱隱疼痛,愈來愈沉,愈來愈重。我眼前一黑,撲倒在書堆中,幾十本舊書呼啦啦掉落在地,揚起漫天的細塵。門外的內監聽到書庫裏的異響,欲推門查看。門已經被我從裏面閂牢了。

紅芯。她既然已照熙平長公主的密令行事,回到長公主府不是當受到善待麽!那捕獸的坑能有多深,怎能就此摔死?熙平竟然這樣容不下她!她殺了她,是為了給我瞧的麽!她告訴我高旸的婚事,是為了讓我死心麽?

左臉貼在粗糙的書頁上,灰塵嗆得我咳了兩聲。心痛更盛,幾已不能坐起。紅芯只是不適宜在宮中服侍而已,其錯誤遠不致死。她是我遣出宮的,她是我殺死的!我明明知道熙平心思陰沉,手段毒辣,我為什麽要遣她回府?熙平錯了,我豈非更錯?大錯特錯!

芳馨的話言猶在耳:“趕出宮不過是極小的懲罰,依宮規,忤逆的奴婢,打死也不為過。”

一語成讖。

而我竟還揚揚得意於我的仁厚!我原來已經是這樣一個狠毒而偽善的人!我——朱玉機,終有一日也變成了一個殺人兇手。我緩緩伸出右手,潔白的指尖在陽光下閃出猙獰的血光。

待我匆忙趕到金水門時,只見熙平長公主粉藍色的裙角一閃,如一抹青煙,飄然消失於朱門之外。初時我躲避她,現在她躲避我。

芳馨帶著兩個丫頭追上來,喘息道:“姑娘身子不好,何必走得這樣急!”

正午的日光照在臉上,火辣辣的像被鞭笞。我的身心卻被浸泡在冰冷的金沙池中,在絕望的窒息中緩緩下沉。我想哭,卻沒有眼淚。血紅的宮墻擰成漆黑扭曲的一團,晴好的天空也化成一張獰笑的青面。我的心又痛了起來,昏昏沉沉間,只聽宮人們痛心而焦灼的呼喊驚飛了梧桐樹上一群灰尾小鵲。天邊的雲彩變幻無方,卻依舊被掠過的羽翼撕扯出無數傷口。躲,也躲不掉。

我醒來時,只見一個素衣紫釵的少女靠在床頭打盹,卻是紫菡。我渾身無力,只動了動腳。紫菡頭一歪,頓時醒了過來。見我睜眼,也不多說,忙端了一盞水喂我喝下,柔聲道:“姑娘要坐起來麽?”

我點了點頭,扶著她的手坐起身:“你不侍奉聖駕,怎的在這裏?”

紫菡道:“奴婢本來是在服侍陛下用膳的,忽然聽說姑娘在金水門暈了過去,忙求了陛下過來瞧瞧。橫豎那裏還有張女禦,也用不著奴婢。”

口中又黏又苦,連嘆息亦是苦的:“太醫來過了麽?”

紫菡道:“還沒有。陛下聽說姑娘病了,本來命李公公傳劉院正來瞧。誰知皇後那裏突然又不好了,幾個當值的太醫都在守坤宮斟酌方子。幸而芳馨姑姑說,這是姑娘的老毛病了,漱玉齋有吃慣的方子,就先熬了藥喂姑娘喝下。姑娘已經昏睡了一下午了。”

窗紙已暗,果然已近黃昏:“鳳體要緊。告訴太醫院,不必來人了。你也回去吧,陛下若問起,就說我身子無礙。”

紫菡不舍道:“奴婢想陪著姑娘。”

我撫著她鬢邊的柔發,憐愛道:“傻妹妹,你陪著我有什麽用。你便服侍得再好,我也不能給你一個姝位和媛位。”

紫菡頓時紅了臉:“姑娘說什麽!一醒來便沒正經。”

我笑道:“我說的是實話。回宮去吧,我這裏有姑姑和綠萼。”紫菡遲疑半晌,依依告退。

芳馨送了紫菡回來,坐在床沿凝視我的面孔道:“姑娘的臉色還是不好,奴婢已經照從前銀院判的方子煎了藥,姑娘晚膳後再飲一劑。”

我拉一拉錦被,雙手的力氣正慢慢恢復。我握住著芳馨的手,平靜道:“紅芯死了。聽說在捕獸坑裏跌死的。”

芳馨大驚,瞠目無語。良久方沉聲道:“姑娘是疑心——”

我冷冷道:“她是依照熙平長公主的意思行事,但偶爾也為皇後所用。去年她沒有隨我去景園,長公主已然問起過,只要她細心查訪,不難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回了長公主府,但長公主身邊卻容不下這等不忠心的奴婢。再者……”我停下,忍住胸口的隱痛,深深吸一口氣。

芳馨道:“姑娘是說長公主殺雞儆猴麽?”

我低頭一哂:“多少有這層意思在吧。”

寢室中一分分暗了下來,靜得如同亙古荒涼的深海。良久,芳馨道:“姑娘雖出身長公主府,但如今是從五品女丞了,又有皇上和皇後的恩寵,若鐵了心要和長公主生分,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