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十一章 犯在未附

原本四位女巡當送皇子公主去前面上學,但今日皇後卻命內侍相送。孩子們走後,皇後道:“今日有件要緊的事情要說,故請各位大人暫且留下。”眾人領命。

皇後身著玫瑰紫五彩雲鳳長衣,在晨光所不及的暗處,整個人仿佛萎蔫發黑的花瓣。五色絲線蜷曲雜糅,密邇相間,似浮在水面的油汙。珠翠滿頭,金芒閃閃,一如暗藏的怒氣咄咄逼人,襯得一張臉黯淡無光。

皇後直截了當道:“向來妃嬪去前殿當在巳正以後。巳正之前,聖上要專心處理政務。昨日陸貴妃擅自前往儀元殿,聖上雖寬宥,但宮規不可偏廢。陸貴妃,本宮要罰你,你心服麽?”

陸貴妃神色平靜,緩緩跪下:“臣妾有罪。請皇後責罰。”

皇後道:“就罰你今日起每天午時在自己宮門前跪上半個時辰。今天是初九,就跪到十九吧。另外,思喬宮上下罰俸半年。”

忽聽周貴妃清如碎冰的聲音道:“皇後娘娘,陸妹妹一時大意錯了時辰,念是初犯,伏請輕斷。”說罷跪了下來,蟹青色裙裾如碧水漫上,平靜如無風的湖面。陸貴妃側頭悄望,神色驚異。

皇後冷冷看了她們二人一眼,說道:“所謂‘刑不避貴,澤不隔下’[28],上重違法,後宮亦然。”

周貴妃微笑道:“皇後英明。只是陸妹妹所犯之事,宮規中並無明文。唐高宗時,有太常樂工宋四通等,為宮人通傳信物,高宗特令處死,並將此條款附於律法。諫議大夫蕭鈞上書道,‘四通等犯在未附律前,不合至死。’於是高宗免宋四通死,改為流放。[29]願皇後思高宗前事,從輕發落。”

周貴妃每說一句,皇後的臉色便黑一層。待貴妃說完,皇後的面孔幾乎可以沁出墨汁來。蕭鈞此事,我尚未讀過,此刻聽貴妃娓娓道來,既新鮮又解氣,不由垂頭暗笑。

皇後理虧,語氣不免尖利而急促:“惠仙,你這就去內阜院注明宮規,今後無論哪宮妃嬪,在巳正之前擅自前往前殿,便如陸貴妃般,在自己宮門前跪上十日,合宮上下罰俸半年。現下注明,午時認罰,也不算冤。”

周貴妃淡淡一笑,並不爭辯,神色如冷月凝於寒冰:“慚愧。臣妾為不失人,卻失言於皇後。”[30]

我險些笑了出來。皇後一怔,一時卻解不過來這句話,只道:“罷了。貴妃請起。”周貴妃扶著遇喬宮執事桓仙的手站了起來,重新歸座。皇後又看著陸貴妃道:“陸貴妃,你呢?”

陸貴妃道:“臣妾拜服,甘願領罰。”皇後右手輕輕一擡,穆仙忙扶了陸貴妃起來。

忽然徐嘉秬起身跪下:“皇後娘娘,請容臣女一言。”

皇後睥睨道:“徐女巡請講。”

徐嘉秬垂頭半晌方敢揚眸正視皇後:“臣女願同娘娘一道領罰,懇求皇後將十日之期改為五日。”

陸貴妃身子一晃,欲言又止。鬢邊的水晶步搖沙沙作響,手中緊緊攥著並蒂蓮花白玉佩,指節掙得像玉佩一樣白。

皇後一怔,隨即嘆道:“徐女巡本無過錯,無須作罰。跪不跪,本宮不理。但十日之期不可更改。”

陸貴妃忙命穆仙扶徐嘉秬站起身,嘉秬口唇一動,還要再說,見穆仙輕輕搖頭,遂含淚不語。

出宮時起了風,周身微有涼意。儀元殿的碧瓦在朝陽下騰起灼灼金芒,斷斷續續,仿佛隨風搖曳。想著方才的事情,我不禁出神,錦素推我道:“玉機姐姐和我們一道去學裏麽?”

我忙道:“自然要去,還要代二殿下告假。”

錦素暗暗指了指嘉秬,道:“徐妹妹真可憐,無辜受罪。我去安慰她幾句,好教她寬心。”

我忙拉住她:“妹妹別去,咱們現在守坤宮門口,你想安慰她,回頭從學裏出來,多少說不得。”

錦素一怔,隨即會意。只見徐嘉秬向我們看了一眼,轉身下了石階,一徑往南去了。

走到定乾宮南門,南望碧空澄澈,絲絲白雲如絮,我恍惚能聽見奉先殿裏群臣奏事的回響。謹身殿與奉先殿次第而高,奉先殿有如帝王,謹身殿卻仿佛一位莊嚴端麗的宮妃謹立身後。

定乾宮的正殿為儀元殿,東配殿便是皇子和公主們上學的大書房。皇帝日常所用的書房在儀元殿的西偏殿,東偏殿的深處是皇帝的寢殿。

我替高曜告了假,夫子拿了幾冊字帖給我,勾明了功課,我便與錦素從東側門出了定乾宮。不遠處便是延襄宮的南大門。今天是四月初九,四月初二那日,我便是從這道門進去參加殿選。短短七日,世易時移,我不再是長公主府中無憂無慮的侍讀女婢,皇城也不是我當日所向往的高貴明麗的皇城了。

錦素到底沒有寬慰嘉秬什麽,她和史易珠在守坤宮前與我們分手。我和嘉秬繼續向北行。到了思喬宮西側門,嘉秬道:“我本想請姐姐進來飲茶,只是皇後深責貴妃,我也不敢邀姐姐了。”說罷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