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三章 錦素沈沈(第2/5頁)

我不禁好笑。“溫和慈善”之人,如何敢在金水門樓上,親眼觀摩子母微炮如何將數百血肉之軀轟成齏粉?“惜老憐幼”之人,又怎忍心將廢驍王年僅四歲的長子丟在刀斧之下?手握權柄的人,以萬事萬物為心,又或無心。

我撫著紫紗裙,心中一動:“皇後娘娘可是喜愛紫色?”

芳馨望一眼我的紫衣,笑道:“皇後娘娘素來鐘愛紫色。”說著向南面一指,“那邊種了許多紫藤花,供皇後娘娘春日賞玩。”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小池邊長長一溜木架,紫藤花累如懸鈴,燦若華錦。

皇後愛紫,熙平長公主便命我著紫衫入宮,其意圖再明顯不過。只聽芳馨又道:“皇後見到姑娘這身衣裳必定喜歡。”

我緊緊攥住隱翠香囊,沉默不語。芳馨亦不便再說,遂一路無言。向東穿過禦花園,便是一條南北長街。桐槐杏柳的枝葉從兩側墻內探出,春天的氣息綿綿密密。忽見遠處巍巍殿宇拔地而起,遂問道:“前面是什麽地方?”

芳馨笑道:“前面便是姑娘要去的延襄宮了。”

步輦向左一轉,停在一座院落之前。擡眼一看,牌匾上以端正隸書寫著“延襄宮”三個大字。間架嚴整方直,筆鋒勁中帶柔。向左望,便是皇帝高思諺所居的定乾宮的東側門。

轉過大禹治水浮雕照壁,芳馨扶我走進一處十分寬敞的院落。主殿坐落在約丈許高的石台上,甚是深闊。兩側配殿略低,但也築於十來級石階之上。墻角立了幾只貯滿水的影青釉大瓷缸子,正中一棵大槐樹有車輪粗細,已斜斜傾倒,用石柱支撐。槐樹四周以空心白瓷磚圍住,夕陽下瑩瑩如玉。枝葉橫逸在東配殿上,郁郁蔥蔥。樹下一張石桌、數只石墩。

芳馨笑道:“聽園匠說,這槐樹少說也有兩千歲了。”

我笑道:“這樹如此蒼老,依它而建起的宮室必得有巍巍雄壯的氣派才行。”

芳馨道:“可不是麽,整個後宮裏,延襄宮是最高的。”

我環顧四周,但見主殿名為定川殿,東西兩配殿名為陂澤殿與度山殿。遠古時大禹定九川,陂九澤,度九山,與庶稻鮮,調有余相給,以均諸侯。正是因為這份功業,才得為舜之嗣。這老槐從遠古而生,披戴著先人與天爭功的志氣,才得如此繁茂青翠。

定川殿高闊,以九根盤龍木柱支撐,高逾三丈。殿門與長窗洞開,殿中青帷隨風拂動。上首一張楠木雕龍寶座。上有匾額,書寫“九德鹹事”四個大字。

《尚書》有言,“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是為擇臣九德。定川、陂澤、度山俱言禹為舜臣時,殫精竭慮治水之事。宮名叫做延襄,定是皇家對股肱之臣源源不斷、後來居上的期望。雖只是選拔女官,卻選在這樣一座氣勢雄偉、寓意深刻的宮宇中進行,也算用心良苦。

微風吹過,老槐葉沙沙作響,如歌如訴。

芳馨輕輕敲了敲陂澤殿的門,大門自內打開,兩個白衣少女將我引入殿中。芳馨輕聲道:“姑娘請進,奴婢先告退了。待姑娘選上,奴婢再來接您。”說罷,關了陂澤殿的門退了出去。

窗外暮色四合,殿中早已燃起了九枝玉蘭宮燈。上首一只楠木雕花牡丹鳳座,兩旁有飛檐翹角的香亭。兩盞宮燈以脫胎白瓷籠住,瑩瑩冷光似月輝霜寒。高闊穹頂垂下一只打磨得光溜的大銀球,一仰頭便能將周遭的人事看得清清楚楚。只見十幾個白衣宮女或捧茶伺候,或端立窗扆,都是清一色十六七歲的年紀。

七位姑娘,三三兩兩,或在燈前,或在簾後。她們多身著華服,有丫頭服侍。唯有一人,身著天青色襦裙,雙鬟高聳,烏發間卻只有一朵紫色蝴蝶花。我見她穿得如此清寒,不覺詫異。如我這般微末的出身,亦不肯太寒酸。哪怕是母親親手織就的隱翠,也比她這一身布衣貴重得多。她並不與人說話,茶也不飲,只站在窗前對老槐出神。

我靠近她,她卻恍然無覺。一個宮娥上前奉茶:“姑娘安好,姑娘請用茶。”我接過茶盞,向她頷首還禮。那少女方才聞言轉身,向我默默行禮。我將茶盞放回茶盤,亦屈膝還禮。

但見她面頰消瘦,略顯蒼白,眸中卻頗有神采。我笑著報了自己的姓名,她亦含笑道:“小妹於錦素。”

我笑道:“望及錦中書,腸斷魚中素,錦素沈沈兩未期,魚雁空相誤。”[6]

於錦素笑道:“小妹賤名,正是此中‘錦素’二字。敢問姐姐的閨名可是《黃帝內經》中《玉機真藏論》中的玉機二字?”

“正是。”

她又道:“瞧姐姐氣度不凡,未知令尊在台中?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