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時節早已過了霜降, 十月的西魏邊境, 已經算是入了半個冬。

作為並州的州衙治郡,朔方城是中原與西域貿易的北關第一城池,無數的異國商隊駐留此處,也有並州最大的駐軍部隊在城外駐守。

自西魏叱羅托退兵後,這裏駐軍少了些愁雲慘淡, 城內又恢復了些往日的熱鬧繁華。

蕭懷瑾腰間掛著刀, 獨自走在舊石板路的街道上, 四周來來往往的人操著各種口音, 他新奇地聽了幾耳朵, 有些不太聽得懂。

路邊賣的熱饃霧氣騰騰, 遮蔽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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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安定伯是派了麾下一名副將去招安他的——伯爺軍務繁忙, 自然無暇親自接見一個小小的流民帥。蕭懷瑾沒見到安定伯也不失望, 他當然也不想這麽早被知曉身份。

值此戰亂之際, 流民帥雖然常不聽話,卻是很好的兵力補充和替死鬼, 各地官兵都喜歡,世家大族也喜歡。更何況他實實在在能打,安定伯沒理由不要。但入了正規軍,他才發現, 原來之前他一手組建的、令他沾沾自喜的流民軍隊, 根本還是差勁,甚至管理上一團混亂。

譬如他的輜重糧草消耗速度,是正規軍的幾倍——由於不擅管理, 很多流民克扣偷拿。他的軍伍紀律也差得遠,被敵人沖擊就做鳥獸散。

所以那天在西關口的仗,至今他也不知算是勝或敗。

雖然叱羅托後退幾十裏,但他一路耗費心血建起的流民軍卻散了。

僅剩的幾百流民兵被送去軍營接受正規操練,拿一份正式的軍餉;而他被安定伯的副將召見,封了個小小的陪戎校尉,手下有些兵,卻不怎麽聽他招呼——因為他是流民帥起家。

原本他以為投入朝廷軍中,怎麽也該是個小六品的校尉。所以得了九品陪戎校尉,倒好似現實給了他一記難堪。更可笑的是,其他人卻覺得他走了大運,當了九品“官”也是了不得的。

這從九品的小武官也做得不痛快。譬如現在,他就一個人帶刀巡職。

路邊商販見他是巡視的兵爺,有點心疼又殷勤地揀了個饃塞給他:“爺,您嘗嘗,這個面和得軟,有嚼頭,不用兌水。”

邊境的商販雖然滑,卻也小樸實,在這裏做生意總是受戰亂紛擾,這裏的武將兵爺說話比衙門口的老爺們管用。

蕭懷瑾心一熱收下了,遞給他一個子兒,那人不要,蕭懷瑾放在他攤子上,咬著饃離開。

天很冷了,這裏的人說,再過不到半個月,第一場雪便要降臨。

他聽到路邊有人在唱皮影戲,唱腔自然不比長安那些地方,這裏的人說話口音似乎帶著土巴和鹽味,唱的是《張將軍夜襲敵營救兒郎》,路邊很多人蹲著聽。

他駐足聽著,那粗糲的嗓音從晉軍被西魏截道,到張將軍單騎闖敵營,到小方將軍和士兵們被救,再到張將軍力竭被俘,當著晉軍的面被剮刑。有小孩害怕,往大人身後鉆,想聽又不敢聽的樣子。而大人則聽得入神,哪怕這出戲已經聽過許多遍。那是一個時代不可侵犯的烈性,那時的將兵把國門守得嚴實,不像這些年頻頻戰亂,百姓們便懷念故去的英雄,這是本能。

蕭懷瑾攥著饃,覺得有些吃不下了,他心口聽得堵。

以前武明玦唱《張女從軍行》時,他沒有聽完便打斷,只記得白婉儀唱的樂府詞《張女傳》,最後一段是怎麽來著?

王侯將相知,媒妁連綿至,登門若決河,聘禮如鬥星。

鵲飛閨檐下,河內望族家。百戰名門後,佳話長此興。

慕德有姜任,夫則百斯男,教兒又誡女,頤養有天年。

那個傳說中的女將軍從軍回朝後,不是嫁於王侯了麽?不是成為名門望族了麽?不是兒女繞膝頤養天年了麽?卻原來都是人們編織的美好願景,用以粉飾冰冷的現實嗎?

他正出著神,耳邊兵器與甲胄碰撞的聲音響起,他面前站了兩個身高體壯的人,其中一個是一名宣節副尉,姓張,皺著眉聲音粗亮地嚷嚷蕭懷瑾:“在這裏偷懶做什麽,走了走了!李校尉還要來巡察呢!”

“知道了。”蕭懷瑾收起悵然若失的心思,跟著張副尉走在路上,回去甕城——這個月的輪值,他跟著張副尉的兵駐守甕城,白日巡城。

朔方郡是晉國少有的建有甕城的城郡,整個晉國境內唯有長安、潼關、洛陽、建安還建有甕城了,可見這座城池的重要。不過它的甕城比長安和潼關要小得多。

和長安等地不同,這裏的甕城是在城門內建的,景祐初年,由並州駐朔方的守將蘇廷楷督建。蘇廷楷雖然因叛國而死,但他督建的甕城還在被沿用。

值守甕城的駐軍正在城頭上烤火,他們每日在這藏兵洞外聚在一起,喝點燒酒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