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一瞬間仿佛是想了很多, 卻又仿佛很短暫來不及細想。

一年前的他就因負氣, 拖著北燕睿王爺墜馬,保住了晉國的馬球賽,卻被太後斥責,被大臣詬病。

其實這些年來,他意氣之下做的事, 實在不少。也一次次被太後數落, 與她爭吵, 少年時恨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好在後來遇見白昭容……罷了, 都過去了。

他這般糟糕, 遠遠比不得大皇子, 卻撿漏撿了個皇帝當, 他比每個搖頭嘆息的大臣都更懷疑自己。可是盡力地想證明給自己看, 卻總有人告訴他,陛下你又做錯了, 想當年大皇子……

你怎麽總是這麽差勁……

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

他永遠無所適從。

害怕又憎惡這個強加在身上的帝位。

既然在他人眼裏這般那般都是錯,那不如找一條對自己正確的路。

於是逃出了深宮院墻,心卻還在被撕扯著。會忍不住擔憂朝廷裏是怎樣,何太後會怎樣惱怒。可他無所適從, 他真正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怎麽做才能讓他們眉頭舒展, 不再嘆息,不再失望。

而這無所適從,真正如影隨形, 時至今日也不放過他。

他看著對面重重刀影之後的十一王子,那人臉上狼狽的血跡被風吹幹,如鷹隼的銳利目光回視,他想起了自己還有皇帝的身份——在朝廷沒有改立新君之前,他依然是君主。

所以除了意氣殺敵,他還要顧全自己的性命。

因為他本身不怕死,他只是害怕連他的死亡,都依舊會讓人失望。那他這一生,還能剩什麽呢。

蕭懷瑾的馬倒退了兩步,在松軟的沙石地上揚起小小的塵土。

可是好不甘心……西魏王屬意傳位的兒子就在眼前,殺了對方可以導致西魏王室進一步的分裂動蕩……他好不甘心!

蕭懷瑾捂住了胸口,聽到天外傳來殺聲——叱羅托帶兵殺回來了,沒有人能阻擋他,他雙目充血,口中大喊著十一王子的尊號,是拼了性命也要保全這個外甥。

好賴蕭懷瑾是從樂平一路打仗到了西關的,他看叱羅托一眼,就知道若是自己對上叱羅托,沒有勝算——他能殺到十一王子面前,是仗著馬快、兵利、狠勇,而叱羅托比他多的,還有長年殺敵積累的戰鬥本能。

忽然,他感到背後一涼,腦後一陣尖銳的兵器碰撞聲,有人替他擋下了攻擊。

“大帥!”身後的人已經撐不住了,遠處,流民的沖擊陣也已全然潰散,死的死,逃的逃。

蕭懷瑾再也不能猶豫,他狠狠一拽韁繩,踹了腳馬腹:“撤!”

他方才一路殺來的太過鋒利,短短的時間內,西魏的騎兵護衛還來不及遞補,所以撤回的道路竟是空的——被他殺空的。

於是這馬鞭一卷,已經撤出了百十丈開外,西魏騎兵見狀,忙又去追,可蕭懷瑾身後畢竟跟了那麽多流民軍,是百般也追不上了。

西關的長風夾帶著砂礫,吹打在臉上幹澀生痛,蕭懷瑾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進了沙還是怎的,他的眼睛總是有濕意。

迎著風,這一擡手,驀然肩胛劇痛,扯帶著胸口、腹部、蝴蝶骨、腰背……他低頭一看,才發覺身上多了許多刀傷,方才那一路奔沖,難免受了傷。

他忽然慶幸,旋即後怕。怕的是這些傷勢當初若再深兩寸,害了他性命……會很麻煩。

他任風吹著那傷口,蔓延的疼痛逐漸麻痹了思緒。

他總要拿得起放得下,學會隱忍,而非意氣。

那個十一王子……沒殺就沒殺吧。

可還是這樣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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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羅托的回援大軍沒有追上來——拓跋袞的傷口崩裂大出血,且安定伯又派了追兵,情勢於他們很是被動,不得不後撤以避戰。

而蕭懷瑾撤回西關內的路上,也在沿途重新找回被沖垮的流民軍。

這一役折損十分嚴重,是在他的意料內,四千多流民軍,三分之二死在了西魏騎兵的鐵蹄和刀戟之下,剩下千余人又被沖散、潰逃……回到西關內的韋家坎時,只有三百來人。

這三百來人從嚇破了膽的戰場上活著回來,情緒是往日沒有的亢奮和狂熱,那是與死亡擦肩而過後的瘋狂,他們大聲笑著,喊著,哭著,有吹說自己多麽勇猛殺人,有回憶尖刀擦著自己鼻尖落地,蕭懷瑾平靜地聽著,腦海裏忽然冒出了一句話。

——上了戰場後,才會看見自己像一條狗一樣的醜態。

他想,說這話的人真對,多少人就像夾著尾巴逃竄的狗,在恐懼和猙獰中扭曲。

他騎著馬怔在了原地,擡頭望向夕陽。

心中的郁氣忽然被萬裏長風吹散了,他又想,沒殺就沒殺吧,那十一王子半死不活的,還能拖累叱羅托;倘若真死在自己手裏,叱羅托和西魏軍一腔悲憤,說不得要哀兵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