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月過中天,霜寒遍地。

一只黑貓飛速跳過祠堂的墻角, 花園裏花枝輕顫。

“事情就是這樣……我向家中派了鴿子回來報信的, 不知道為什麽信沒送到……”酈依靈跪在祠堂,把這幾日在柳不辭軍中的見聞都一一道來。

祠堂裏燭火昏暗, 高低的影子投射在地, 黑乎乎一片。

“此事都怪犬子魯莽, 未經家中許可, 私自調兵剿匪,不想卻鬧出了這等誤會……子不教父之過, 老夫這廂賠罪。”站在祠堂裏, 酈三老爺向眾人深深作揖, 謝令鳶等人側身不敢受,將他扶起來。

當然不敢受了, 酈依靈最後一句話, 讓她們想起來,海東青覓食回來後,嘴角一圈鴿子毛!

海東青蹲在祠堂外的樹上,睜著無辜的圓眼睛,抖了抖毛,忍不住回味了一遍鴿子肉的味道。

祠堂裏一片賠禮謙讓,酈大老爺站在一旁哼了一聲,酈依靈縮著腦袋,酈清悟去換了身衣裳,武明貞和白婉儀揉著酸痛的肩背。

“那個柳不辭,也不知是否因為十一郎夜襲他的緣故,沒來搶劫酈家。”酈二老爺端坐著,沉吟片刻:“依靈,你是見過柳不辭的。從你能夠平安脫身來看,他不至於是人品低劣之徒,馭下也嚴,該不是混日子的流民。”

“是,”酈依靈跪著道:“這個人,不像走投無路的窮苦人出身……我猜是有什麽目的才行搶劫之事的大族子弟。”她將柳不辭曾經說的那番話,一字不差地復述了出來。

柳不辭的雄心啊,柳不辭的壯志啊。

——北地邊關,還有很多士兵長眠,等著他去接他們榮歸故裏?

這柳不辭什麽人,他以為他是誰?

酈二老爺皺起眉,君子不齒偷盜搶奪,然而此刻,他倒是對這個人改變了些許看法。

出身這種東西是一個人磨滅不去的印記,不僅是言談,且滲透在人做的每一個選擇和觀念中。

窮苦出身的人,他的命是用來博的,自己尚且把性命看的鄙賤,所謂光腳不怕穿鞋,行事武斷,有種富貴險中求的“僥幸”感,在酈依靈這樣接受過士族教育的人眼裏看來,有點沒章法。倒是這種人,一旦風雲際會朝代更叠,可以很快糾集一群亡命之徒,掀起或大或小的動亂,成為一揮百應的流民帥。

小門小戶,也就是寒門子弟出身的人,做事常常謹小慎微,力圖求穩,容易受到驚嚇,被嚇到了則會思前想後,大事面前不夠果斷,往往猶豫難決。寒門階層不太容易出流民帥,卻常常有很多謀士。

柳不辭不是前兩種人。他身上既沒有“險”的不安定感,也不像是思慮特別周全縝密的謀士,他有的是底氣十足的無所懼怕,以及貴族教育講究的“德行”,還有莫名其妙的使命感……種種特質,讓酈依靈懷疑起了他的真正身份。

“侄女猜他不是一般的大族,”酈依靈想起了柳不辭收集糧草北上的目的:“甚至有可能……是長安四姓?或者如叔父所推測,他們乃身負軍令行事。”

京門四姓,是晉國最高貴、最興盛的門第,開國後幾十年一直是宋氏為首的宋錢沈陸,後來變成韋氏為首的韋酈沈陸,如今則是何氏一家獨大,曹陸武三家遠遠不及。

這個推測語驚四座,當下酈八公子微微蹙眉,輕聲斥斷道:“依靈。”

這個堂妹太口無遮攔了些。

不管是哪個家族還是軍伍,出了個讓北地許多大戶談之色變的流民帥,恐怕都是不小的震動。酈依靈隨即意識到了自己不該在外人面前說這些,欠身施禮:“小女方才謬言。”

“不,你不是謬言。”謝令鳶往前走了幾步,這段時間,她將道聽途說的事拼接起來,剝絲抽繭地整理細節,直到酈依靈方才的話,如醍醐灌頂,才讓她瞬間有了驚駭的猜測。

似乎白婉儀也想到了,聞言投過來一瞥,二人目光中凝聚了意會。

“那個人,他是什麽樣貌?”

酈依靈掃視一圈,指了指武明貞:“和他差不多高,長得略黑,有點胡茬,細看其實五官清秀極了,時風眼,懸膽鼻。”

長得黑,其實就是在外面幾個月,風裏來雨裏去,曬黑了。

還蓄了胡茬……俗話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畢竟是帶兵的人,有胡茬看上去也可靠點。

這樣貌,這身形,這不靠譜的行事,還有這名字……毋庸置疑,該就是蕭懷瑾了。

謝令鳶眼睛一亮,隨即一陣痛心疾首。

問世間最讓人不願承認的,不是過錯,而是錯過啊!

本來她們和皇帝,還差幾天就可以碰面,結果經歷酈家少爺的千裏夜襲,蕭懷瑾為防生變,繞了東路趟河而過。而酈家家兵還不算完,又把謝令鳶她們給埋伏了,幹擾了她們的行程,恐怕現在,蕭懷瑾又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