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何容琛怒極反而平靜了下來,她的案頭上,還放著蒲州刺史的奏疏。

上疏內容也是相關的,北地冒出一夥兒流民,據說專搶世家豪族,且一路走來,聲勢越發壯大。雖然他們沒有騷擾百姓和官府,但如何處置,還是要請朝廷示下。

這之前當地官府對於流民一事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流民兵是流竄作案,本來就不好抓,且針對的都是豪族,官府沒必要往自己身上攬事。

然而如今,那夥流民已集結了一千多人,神出鬼沒的,北地各州郡再想按住消息粉飾太平,如今也不能了。

事已至此他們不能再裝聾作啞,地方被搶的豪族又不斷對他們施壓,他們只得上疏朝廷,請求增兵支援——地方官衙可沒有那麽多人手去剿匪。即便有人,他們也舍不得拿去磕掉。

何容琛將奏疏放回了案上,沒有批復。

柳不辭……蕭懷瑾痛毆那些世家豪族,大抵也是存了一肚子怨氣。偏偏為了他的安危,她不能下令剿匪——倘若官兵剿完匪,發現匪首是皇帝,朝廷臉面往哪裏擱?

她放回奏疏的手隱隱有些發抖,隨即手掩在袖子下,殷紅的指甲掐進了手心裏。韋無默見狀,忙將刺史的奏疏收起來,沒再給何太後礙眼。

何太後又拿起另一封奏疏,沒閑心追究蕭懷瑾在北地搞出的轟轟烈烈的陣仗了。

這份奏疏言辭急切,字字驚心。

——西魏,對晉國宣戰!

距陳留王起兵已有近四個月,前方戰火交織,如今晉國算得上內外交困,西魏等鄰國見此良機,自然也要來趁火打劫一把。

不止西魏,西涼與北夏也有了蠢蠢欲動之心,南下搶了幾次,北方胡人都是這個調性,搶完就跑,幾次下來邊境損失慘重,死了不少官兵。

還有三四個月就入冬,眼下重心,必須固防北地邊境。

晉國如今像是忽然挨了一記悶棍,隨即又被人群毆,即便還手也落了下風。

蕭懷瑾騎在馬上,眺望遠處,一路沉默不言。

邊境幾次告急,他多多少少也聽說了這些事,然而他在宮中半點手腳也施展不開,唯有親赴前線。

時值入秋,他趕路也越發急切了,必須在入冬前,先去到邊境上。

眼下他們已經從長安一路往北,經過了樂平、青山、廣安,再往北走,就是長留郡了。從長安去往西魏或北夏,通常是在長留郡分道。

“柳公子,右前方再走五十裏,酈家有幾個莊子在那邊,咱是不是要派人去探聽一下?”黑七顛顛跑到他的馬前,聲音中透出一股難抑的興奮。

顯然這一路他們搶過來是上了癮的。

酈家啊……

蕭懷瑾心中一動,目光飄遠。

那些世家並沒有料到,也想不通,為什麽一群烏合之眾,能夠敢搶劫他們且屢屢得手。

因為他們萬萬想不到,他們面對的,是天子。

蕭懷瑾深知自己治國能耐不行,然而他剛即位時,何太後曾逼著他背出天下世家名冊譜,每個世家的郡望、分支、領地、財力,他大概都是清楚的。

一路走來,那些流民肯跟隨他,也是因為他有著讓他們信服的本事。

在他們心中,柳不辭和一般的流民帥太不一樣。

一來是他看上去就出身貴族,人們總歸喜歡跟著高貴的人走,更相信他對他們許下的好處與承諾;二來,柳不辭對世家了若指掌,言談間毫無懼意,也能應對周旋,越發讓流民們敬畏信服。

畢竟有哪個流民帥,敢囂張地指著某個大世族的族長,一副你不配給我提鞋的模樣?

那些流民如此信服他。

而今,走到長留郡,面對這個地方望族,蕭懷瑾忽然不知該如何處。

因為,這裏是隱居於此的蘭溪酈氏啊。

當年先帝還是太子時,遠去江南,赴蘭溪求學,請出酈氏出山,希望能夠逐漸打開科舉取士的門路,遏制世家攬權的亂象。結果北方正月之禍,連失數座城池,面對國門動蕩,先帝屈服了,酈氏沈氏等家族鬥敗了,他們只得辭官致仕,族中主家不願回蘭溪,便在長留定居。

而酈氏,是二皇兄的母族啊。

想到這裏,蕭懷瑾連日來難得明朗的心情,又有些復雜。

當年是他生母柳賢妃,嫁禍給了貴妃。無論貴妃母子因何故死,他的母親總是脫不了幹系。

可那又是二皇兄的母族,因為和故去的哥哥有關,他從心底裏對這個家族,都有著難以言喻的親切。

他淡淡詢問道:“如若北上,除了眼下這條路會經過酈家,還有其他的路能繞開麽?”

黑七一怔:“酈家地盤大,肯定會經過的。附近還有沈家、劉家,也都挺大的,要不弟兄們去另外兩家探探?”

蕭懷瑾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