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朝霞在雲間爛漫染紅,皇宮裏,初晨的鐘聲敲響,紫宸殿大門卻緊閉。

殿內,並未因天光而明亮,內侍們屏息凝立。

蕭懷瑾徹夜未眠。他面前的案上,一片淩亂。

此刻他滿心茫然。

北方反了,這是前幾日並州刺史八百裏加急傳來的消息。

平城謀反與陳留王關系密切,那位族叔難脫嫌疑,朝廷已是嘩然一片。

後宮中,皇後難產,皇子被毒害。他滿心悲憤之際,又聽聞德妃在麗正殿殿內私藏兵器,且牽連了皇後早產一案。

一夕之間,老天似乎和他翻了臉。

聽說平城反叛,看到陳留王私營鹽鐵牽連謀反的罪證時,他怒極拔劍。其後德妃私藏兵器一事傳來,他以為這是天意弄人。

——然而,這些憤怒、哀慟、茫然失措,都比不得在這份密探名冊裏,看到了白婉儀三個字。

他自然是不信的,不願相信,不能相信。遂連夜派去了人,循著這份名冊,詳實核查,將所有人提去大理寺審問,除了白婉儀。

其後的數個時辰,他等著大理寺的審訊結果,仿佛回到了童年時,面對父皇宣判的忐忑。比之還要忐忑,他甚至膽寒到發抖、打顫,那結果可以決定他的生死之志。

他抗拒即將到來的結果,又迫不得已想知道。他想起前幾日,太後問訊德妃,她們對答皆被內侍記載在了起居注中。他曾拿來看過,德妃說,桃花口脂一事,是從白昭容口裏聽來的。

白昭容……

這一層陰雲罩上,更可怖了。

他起身在宮裏走了幾步,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置身何處。徹夜的茫然褪去後,他恢復了點神智:“去麗正殿。”

謝令鳶還在麗正殿禁足,待宮正司整理完證據後,就要提她去宮正司刑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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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帝王,權柄天下又如何?最信任的兩個女人,都背叛了他。

——蕭懷瑾渾渾噩噩走在去麗正殿的路上,如是想。

他推開麗正殿的門,恍然想起童年時的後宮,不禁自嘲——所以他有什麽好意外的呢?或許人總是存有僥幸心的,他總以為自己的後宮不會重蹈先人的覆轍……其實人生的悲劇不過是換了層外衣,如影隨形。

隨著門緩緩打開,外面的光爭先恐後湧入,他的目光在殿內巡梭,看到謝令鳶拿了支筆,在墻上畫畫。這畫醜陋得他實在看不懂,心裏卻不免腹誹——德妃出身豫章謝氏,怎的畫功如此淺薄,人物無神亦無形,無線條亦無留白,還不如他閉著眼睛隨便畫畫。

謝令鳶聽到了身後的聲音,不再畫她的絕筆遺書,轉過頭見是蕭懷瑾,登時,四行眼淚,不受控制地從臉頰滑過。以前演受了冤屈的妃子,導演給她講戲要講很久。此刻委屈,她都不知這是自己的精湛演技,還是真情實感了。

“陛下!”

見這委屈的眼淚,蕭懷瑾嘆了口氣,心抽抽的疼。明知道德妃身負嫌疑,他也惱恨她,可是真見了面,又恨不起來,五味雜陳說不出什麽滋味。

“坐吧,朕想問幾句話……”蕭懷瑾驚訝於自己居然還如此心平氣和,眼見著德妃跪坐在他面前,他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了。

“你……為什麽,要對皇後做那些事?”

“書箱裏私藏兵器,不該是你所為。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他的尾音有些發顫,既像是問罪,又像是探問什麽。

謝令鳶不知他發現了什麽,只以為他是憤慨。她的眼神精確地詮釋了不甘和悲傷:“臣妾實在是冤枉,臣妾概不知情!”

蕭懷瑾凝視著她,眼神復雜至極。那眼神堆積到了頂點,他猛然道:“你胡說!”

“那個書箱,只在去歲八月時送出過宮外!”謝令鳶目無綱常王法地打斷了他,“是臣妾私下遣人出宮購書,重金買通了登造處的三個小黃門,名叫付間、易博、高河弓,趕著他們輪差的時辰出入宮,他們對購書一事放行,只是檢查了書箱。是有人盯上了臣妾,借書箱運送兵器,後來才有了重陽宴行刺一事!”

謝令鳶壓著聲音,卻字字激憤:“倘若是臣妾與他們勾結,當日為何要為陛下擋駕呢?後來,臣妾向太後請命,徹查重陽宴刺殺一案,其罪在清商署!”

可她越申辯她的清白,蕭懷瑾越覺得害怕。

清商署。他心中又是一酸,那個承載著陳留王秘事的冊子,如一片遮蔽蒼穹的陰雲,在心頭盤旋不去。

白婉儀,原名白碗,五原郡人氏,祖輩世代行醫。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她出生時,父親打碎了一個碗。戰亂饑荒的百姓,總盼著能吃上飯就好,遂取名碗兒。

白碗幼時父亡,景祐四年隨兄長遷居朔方,兄長因同窗陷害而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