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皇後有孕了。

蕭懷瑾回憶著,從那一夜後,至今近兩個月了,他沒有踏入過坤儀殿。他嘴張開一道線,又緊抿,張張合合,聲音是自己也未察覺的顫抖:“幾、幾時發現的?”

指的自然是何時診出有孕。曹皇後眼中含淚:“幾日前,陳院判為臣妾診的平安脈。臣妾怕龍胎不穩當,空歡喜一場,便沒有急著稟明陛下,想是等三個月後穩了再說。誰成想……有人不想叫臣妾保住這胎!”

曹皇後的手在大袖下攥緊,心中懊惱至極。其實有孕一事,後宮除了她,只有太後知道。太後吩咐她好生安胎,連後宮眾人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去,除夕宴也不要她操持,就是怕勞累她動了胎氣。而她怕三個月內不穩,便也沒到處嚷嚷。

誰料她被栽贓了巫蠱一事,逼得她迫不得已,提前將這步棋走了出來!

這事發生得太突然,她如今細思,倘若陷害得逞,何貴妃、謝德妃二人,必然是最得益的,其他妃嬪沒理由花大力氣做這等事。

也只有她二人,才有這個勢力,能收買自己的宮人,把陷害的巫蠱人偶,放在自己內室。

她眼中的光,如冰山映出的冷凝,照出何韻致和謝令鳶二人的影子。

——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蕭懷瑾聽說過,頭三個月很難看孕脈,懷孕通常三個月後脈象明顯。但陳院判診的,應該就錯不了。

而他在最初的驚愕之後,滿心只有一個念頭——

他也要成為父親了。

並且這胎是嫡子,嫡長子!

這猛然砸下的消息,沖得他茫然無措,心神全是恍惚。

仿佛是一道分水嶺,明明幼時的回憶如在昨天,他還是那個等待父皇看一眼抱一下的孩童;而分水嶺之後,則是一片空白。

曹皇後將他呆滯的反應盡收眼底,佯作不安地問道:“陛下……不希望臣妾為您生下龍嗣麽?”

蕭懷瑾搖了搖頭。

他也說不上是什麽心情,要說不喜歡,誰能和自己的孩子過不去呢;可要說高興,卻又是措手不及。

但想了一會兒,卻還是有一絲很溫暖的愉悅,從心底攀爬上來,他品出了這個滋味,從小到大極少有過的,這個滋味叫“甜”。

會有小小的孩童,跟在他身後喊“父皇”,聲音軟軟黏黏的,自己可以把他抱在懷裏,逗他發笑。他和自己長相相似,性情相仿,他會每天期待見到自己……

他還會愛他的父皇。

只要想到子女的孺慕,春天便充滿了四季,拂照了長安。

蕭懷瑾出神地想了一會兒,又重新審視自己面前這個女人。曹皇後出身曹丞相府上,相貌端正溫婉,舉止莊重大方。至於她行事,除了那夜犯上,平時實在挑不出錯處的。

他雖然不愛她,但她身為他的妻子,並無失格之處。

漸漸地,他神情柔和了,聲音也不自主柔和下來:“那太醫說,情況如何?”

聽他這樣問,曹皇後心中壓著的氣卒然一松,知道自己這一步棋,雖然代價大,卻是走對了。

“現在尚早,情況還看不準。”她溫溫地一笑,眉目舒展,唇角好似彎起了一朵花,讓蕭懷瑾回憶起了柳賢妃,大抵母親都是這樣的罷。

“不過太醫說了,脈象尚算穩健。雖如此,臣妾還是叫他開了安胎藥,以免出什麽紕漏……陛下,想摸摸孩子嗎?”

蕭懷瑾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那裏懷著他的骨血。他上前一步,從未覺得腳下走得這樣又快又重,他輕輕伸出手。

皇後的手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隔著霞色的襦裙,他只感受到了她溫熱的體溫,但足以讓他覺得炙手。

蕭懷瑾怕驚擾了孩子似的,想收回手,曹皇後順勢松開,將手與他緊緊交握。

“陛下,大概再過幾個月,就可以診出男女了。您想要皇子,還是公主呢?”

蕭懷瑾與她握著手,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他在茫然的喜悅中漫漫道:“無論皇子還是公主,朕……都喜歡。”

原本覺得,生個皇兒最好,也就不必被臣下念叨,更能打破一些不利的流言。隨後又覺得,生個女兒也好,至少可以看著她平安長大,不必擔心她早夭,來不及看這世間繁華。

他的姐姐妹妹,都活到了平安出嫁的年紀,他親自送她們上婚輦,看她們開府成家時,總是忍不住想起兩個哥哥,心裏不免酸酸的,總想,要是他們也看見了,該多高興啊。

聽了他的回答,曹皇後略有些詫異:“臣妾倒想為陛下生個皇子呢。”

這話,讓蕭懷瑾忽然想起了那一晚,德妃做的荒誕的夢——花花生了個兒子,絕望到難產而死——他覺得有些恐怖了,萬一皇後對生龍子的期望太高,最後生下了公主,會不會絕望得大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