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昔年相互扶持依靠的人,為了對方的幸福,獻祭了自己的生命,留下唯一血脈的延續。而這絲血脈,卻被害於宮中婦人之手。

謝令鳶仰起頭,將淚意逼了回去。余光看到酈清悟,靜立此處,比她更沉重的模樣。也是了,那畢竟是與他息息相關之人,被迫再看一次生離死別,何其煎熬。

謝令鳶心中悶著一口氣,看到何容琛毅然決然走出了祭堂。

她身形仿佛是風吹雨打也屹然不倒的青松,謝令鳶在識海裏看了這樣久了,待到此時,才仿佛看到了她所熟悉的何太後。

冷厲、堅硬。

不知是什麽在支撐著她,那層剛強化為了無堅不摧的面具,誰也看不透其下包裹的是何所在。

謝令鳶又想起了那個在延英殿的擁抱。

那次何容琛和蕭懷瑾吵得激烈,幾乎要彼此相殘,她撲出來,抱住了太後。

那次何容琛沒有推開她。

經歷漫長的宮闈歲月,大概一個擁抱,對何容琛而言,已經是久遠得幾乎要遺忘的溫暖了。

謝令鳶胸中有無限悵惘,目光追隨著何太後走去紫宸殿,她正逼著蕭道軒向她立誓,誓要查明真兇,給她和大皇子,以及泉下的顧詩嫻,一個交代。

恰在此時,謝令鳶感到手臂被碰了碰。她轉頭,酈清悟正掐算時間,蹙著眉:“十二個時辰,只差一刻便到了。”

謝令鳶心中那口悵然的氣,忽然壓得緊緊。

何太後識海浩瀚,他們甚至沒看完她的撕心裂肺。其後還有毒殺大皇子的真兇、酈貴妃因何故而死、三皇子如何到她膝下撫養並登基、以及長久陪伴她的宋逸修,為何不在了。

然而識海有時限,倘若十二時辰內不離開,二人就會永遠陷入其中。上一次他們困在宋靜慈的識海迷宮裏,差一點就要香消玉損於此。

謝令鳶心有余悸,她騰地起身,卻又踟躕了:“太後尚未蘇醒……”

他們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我們只能先出去,再商量救她的辦法。”戰馬在一旁甩著尾巴,酈清悟牽過,向她遞過手。謝令鳶向他伸出手,被推上馬,他一躍坐在她身後,緊了緊韁繩,縱馬沿著來途,疾馳而返。

“可沒有解開夢境,識海不破,我們怎麽出?”撲面的風灌入口鼻,謝令鳶逆著風,大聲問他。她入夢至今,連何太後的真身都沒看到呢。還是酈清悟進來時,看見何容琛正被千軍萬馬圍困。

酈清悟馭馬沿著來途,向回憶邊緣越走越近:“道家有法門,只要不是宋靜慈那樣的迷宮,便可以強制離開識海。只是會有一些恍惚,對人身亦有傷害。”

如今也顧不得那些。

馬蹄聲清晰陣陣,他們逐漸走入了一片朦朧,四周彌漫著遲暮般凝重澀緩的白霧。

謝令鳶跳下馬,遙望遠處,似乎還有些支離破碎的回憶。她驚鴻一瞥,那似乎是宋逸修站在朝堂上。

“你抓緊了我。”酈清悟沒再回望,他吩咐謝令鳶閉上眼睛。

二人緊緊相靠,謝令鳶依照他的吩咐,凝聚意識,簇擁到眉心一處,漸漸感到天靈泛白。

隨即,劇烈的被擠壓的疼痛感,從頭部開始蔓延,她幾乎要慘叫出來,手上覆蓋了一抹溫涼,被酈清悟抓緊了手:“忍住,不要分心,繼續走。”

忍……卡車碾過來你能忍!

謝令鳶咬著牙,若不是意識在別人識海裏,她此刻已然是汗如雨下。那疼痛逐漸蔓延到脖頸、胸口、腹腔,仿佛有人扼住了她的全身,幾近窒息。謝令鳶恍然心想,從母體裏生下來,也不過如此了罷——

一聲轟鳴在耳邊猝然炸響,她覺得自己好似一簇爆開的煙花,眼前一亮便渾然不覺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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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時,頭顱仿佛一炸,接著是陣痛。

環視四周,她已經躺在了麗正殿的床上。帷幔輕奢曼垂,折疊出蕩漾的波紋,遮蔽了內外。

她渾身酸痛,一絲力氣也無,想要拉開那帷幔,看一眼,卻終究只是幹躺著。

就那樣茫然了半晌,腦海裏空空蕩蕩。

突兀的眼前一亮,帷幔被拉開了,有人做了她心心念念想做的事。謝令鳶不想動,眼珠子一歪,那清俊好看的容貌,映入她眼簾。

酈清悟恢復得快一些,舉動與往常無二。

“我怎麽在床上……”謝令鳶恍恍惚惚,思及何太後還未救出,她撐著想爬起來,卻像狂風中搖曳的茄子一樣東倒西歪,被酈清悟穩穩扶住。

他將她半抱起,靠著墻。謝令鳶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如晚清抽了鴉-片的病歪秧子,歪了下去。

“……”酈清悟很想矯正她坐姿,“君子九容”都不講究,癱得他見所未見。但終究還是無奈地縱容了:“因前夜裏,蕭懷瑾來看過你。你那時在識海,我只好先將你放到床上,以免驚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