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宋靜慈看著劉婕妤去關窗戶,尹婕妤坐在她榻前,神氣已經恢復了往昔。

她記得前些時日的馬球賽,敵國一位將女還對尹婕妤出言不遜。見如今尹婕妤眉宇間釋然開闊了——也許有什麽心事,塵埃落定了吧。

窗子在這時打開,世外清新而來的風,煥然了殿內的陳舊悶氣。

兩個婕妤姐姐站在窗邊,含笑望著她,她們衣飾簡單,頭面素凈,目光柔軟。

晚霞這樣明艷,將垂暮盛放的余暉鍍在她們身上,兩個將門出身的女子,在這宮闈高墻內,溫和晏晏地一起,等待她蘇醒。

宋靜慈想到入宮這兩年,太後與韋無默對她不動聲色的關照,幾位婕妤姐妹待她也還厚道。想到夢中見過的德妃,看到眼前帶笑的婕妤,她死水般的心情,忽然隱隱有了漣漪,最終逐漸沉澱,在一隅終歸寧靜。

夢裏德妃問了一個問題,等待她醒來去思考,告知她們答案。

窗戶外,明月初升,即將照亮黑夜。

******

冷風寂寂。

坤儀殿外,宮人垂首而立。傳膳宮人退出殿外時,瞄了眼玉盅,察覺到今日皇後用膳,胃口似是較平日好了點。

他們心中不免詫異,皇後今日被皇帝禁足,蕭懷瑾離開坤儀殿時,神色陰鷙如暴雨將臨,嚇得宮人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但皇後竟然不受什麽影響似的,反倒食欲還好了些?

殿內所有的熏香都撤了,白天時,曹皇後命宮人仔細清理了每一個角落,如今她安坐在榻前,手輕輕放在小腹上。

要查出是否有孕,最快也要一個月後了。

“爭氣點吧。”她嘆口氣,想到宮外的曹家人,她承載了多少人的期望和等待啊。

只要有龍嗣,無論何貴妃還是謝德妃,統統都失了手段。

*****

暮色下的另一端。

麗正殿內,謝令鳶醒來時,已經有些疲憊。

“不妨休息片刻。”酈清悟觀她神色,為她探脈,她連續入定出神識,已是極限。

謝令鳶趴在案上,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沒事,宋靜慈的識海耽誤了許久,其他人等不得。”

她轉頭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對他還是喃喃自語:“且如今局勢詭譎,還不知宮裏會發生什麽。”

最後一抹霞光散盡,層積雲如火燒般,紅彤彤的隱入夜色中。

是下雨的前兆。

“暴雨要來了啊……”

------

二人紅線相結,經歷了美夢、噩夢、迷宮,這一次已是駕輕就熟,再一次走入了麗妃的識海。

一片識海的淺灘,暖風如女人溫柔的手,迎拂中帶著花香,逐漸清晰在眼前的,是萬千花團錦簇。

他們行走其中,如在花海徜徉。風吹起衣袂飄飄,還有隨風淩亂的發絲。

沒有噩夢,沒有迷宮。日光溫暖得有些和藹慈祥,恰到好處地照拂人間。時光仿佛靜止,這就是亙古歲月的盡頭。

繼續向前走,四周便響起了層層疊疊的聲音,都是竊竊私語,細如蚊蠅般地聚在一起,逐漸匯聚成洪流般的聲浪。

欲側耳傾聽,卻聽不到幾何。

花海的前方,出現了一片又似宮殿、又似府邸的建築群落。跨入高高的墻闈,濃郁的林蔭與屋宇相間。說似宮殿,是因美人萬千;說似府邸,是因進出無限。且還有個除了皇帝以外的男子。

他仿佛是十七八歲,介於青年與少年最驚艷最美好的時光,正站在馬背上舞劍。

《鎮西將軍舞》。

這是中原有名的劍器舞,乃本朝開國初,鎮西將軍邊關殺敵時所創,對武藝要求極高,也因而流傳不息。

陽光下他的身影快而淩厲,力與美相融,馬在院落中高亢奔跑,馬背劇烈顛簸著,他卻如履平地,時而躍起如登雲闕,時而劍光直入雲霄。

他薄削的唇是彎的,清淡的眉是飛的,眼底倒映著斑駁樹影繾綣的溫柔,還有少年人獨有的肆意囂張,馬背上一劍寒光。

——真是令人萬劫不復。

可卻仿佛與塵埃都隔絕了,這美好如同神化,與周遭格格不入。

----

謝令鳶收回目光,腦海中縈繞著這人揮之不去的影子,再走了一段路,卻看到遠處日光下攢動的銀輝——

蕓蕓眾生中的古稀耄耋女人,鶴發雞皮。

好像周身都縈繞著垂暮之氣,謝令鳶終於明白了鄭妙妍識海,以及剛才見到的青年,是哪裏不對。這是一片永恒的黃昏,它太過寧靜,仿若夏日慵懶垂暮的午後,在昏昏中睡到了天地盡頭。

多可怕啊,歲月這樣悄無聲息帶走人的容顏,還有一切蓬勃的激情、勇氣、熱血。

而那些鶴發蒼老的女人,聽到了腳步聲,掀起眼皮,死氣沉沉地望過來。在看清來者後,眼中驀然爆發出尖銳的光——那是,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