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延英殿內,日光徐徐,蕭懷瑾已經屏退眾人,他滿腔的激越也平復下來。

他的禦筆,在面前的冊子上,謹慎地圈了一個又一個名字。十一人的馬球隊伍,個人的球技必須精湛,同時還要每個人有團隊意識,能考慮團體的配合與定位。用的馬也很關鍵,要體型高大、速度快,還能拼撞,這就必須是名馬。

蕭懷瑾正對著一個名字猶豫不決,忽然接到殿外通報,宣寧侯方想容覲見。

方想容是惠帝朝時候的老臣了,歷經四朝,當年也是立下了彪炳戰功的將軍,曾率兵鎮守朔方郡城,大克西涼西魏諸國。其人心性剛直,頗受人敬重,只是一直未婚,襲爵後便從二房那裏過繼了一個孫子到膝下。方老將軍的孫子方寧璋,亦是蕭懷瑾點中的人選之一。

宣寧侯方想容得了宣,很快走了進來。他年逾古稀,須發皆白,不過因為年輕時從軍的緣故,身骨健朗,步伐矯健。

他甫一進殿,就跪在蕭懷瑾面前,行禮後開門見山問道:“陛下是決意要答應這場比賽了嗎?”

方老將軍直視著這位年輕氣盛的帝王,眼神依舊銳利無比,隱約還能看到戎馬半生的刀光劍影。

為將者,不懼戰,不畏死。

但凡有一線生機,必不放棄努力,拼命奪取勝利。

蕭懷瑾和方老將軍對視了半晌,他欣賞方老將軍的眼神,那蘊含了他幼年時候最向往的東西,也是他現今在朝堂上看不到的東西。

“沒錯,朕已應允此事。我國戰敗求和,已是奇恥大辱,若不能拿出鋒芒殺滅北燕氣焰,日後即便再戰,又何來必勝的氣勢?”

方老將軍面容剛毅,內心卻長嘆一聲。蕭懷瑾此言,不應從一個帝王口中說出。但蕭懷瑾的話,卻也是真的。

世家不願戰,臣子不敢戰,十幾年來晉國邊境頻亂,敗多勝少。民間早有“蠻夷勇武無敵,晉國只擅詩文權謀”的觀念,提到打仗,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若是這場馬球贏了,不僅能殺北燕銳氣,對於整個晉國來說意義重大,功利無窮。

但……

蕭懷瑾見方老將軍不語,因心中敬重這位碩果僅存的老將,便溫聲多解釋了幾句:“此事不失為轉機,一場馬球比賽,能代替千軍萬馬的生死之戰,於兩國而言皆是好事。”

他話鋒一轉:“北燕國使節代表睿王爺也將參與,所以朕也會親自參與。”

宣寧侯一窒,知道天子是不會再收回成命了。

已經決意了比賽,又忽然反悔,落入別人耳中,便是畏戰。一國之君,萬萬不能如此。

他嘆息了一聲,臉上皺紋溝壑縱生:“既然如此,微臣請求,請讓微臣也參與吧。陛下沒有上過沙場,不知道這其中險惡。北燕常年以馬球做軍演,他們的將領習慣於橫沖直撞,搏殺拼命。南地的馬生來溫馴,馬術也講究禮節,我國與他們正面沖擊,怕是要吃虧的。”

方想容須發俱白,已經是七十多歲的高齡了。蕭懷瑾憂慮地看他,溫聲勸道:“方大人之心,朕心領之。愛卿不必擔憂,朕已欽點方寧璋為馬球將,朕相信,經你調-教培養出的人才,必定是國之棟梁,也定能為晉國立下大功。”

方想容沒有應聲,執著地看著帝王。他向來是個堅毅執著之人。

蕭懷瑾起身,上前扶起了這位忠肝義膽的老將軍。對這樣的人,他向來只有敬重。

“馬球賽約定時間為十天之後,方老將軍想要為社稷效忠,便當晉國馬球隊的教頭吧。比賽的馬,西苑養了汗血寶馬,也可以從軍中戰馬裏挑,此事便由您指導。”

****

待方想容告退後,蕭懷瑾坐於案前,思索著關於戰馬和戰術的事情,堆在案幾上的奏章都被他遺忘到一邊。

殿外忽然有幾聲爭執,蕭懷瑾擡起頭,殿外站班內侍還未及跑進來通傳,何太後已經逆著光,走了進來。

這一眼,蕭懷瑾的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因為太後的神色,隱於逆光之後,太過於陰鷙,也太過於熟悉。

讓他恍然便回憶起七歲那年,他被送到了太後手下撫養時,太後也是這麽看他的。

冰冷、厭憎、恨之入骨……

那時候太後還是德妃,在中宮無主、且酈貴妃已被逼死的情況下,是太後管理六宮。她每夜毆打他、痛罵他,用寸許厚的板子,狠命敲打他的手心,直到他的手腫得連筷子都拿不起來。

父皇也不曾關心他,父皇的心思都在哀悼死去的二皇兄身上,瞥到他的手腫了,問了太後一句,何太後淡淡地揭了過去。

有時候他晚上睡下,半夜醒來,睜開眼,就看到太後坐在他的床頭,室內沒有燃燈,只有微弱的月光透窗而來,她慘白陰森的臉,映在眼裏,她眼中恨意幾乎將他剝皮噬骨的模樣,把他嚇得驚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