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4/40頁)

電車踽踽駛來,我上車。如花一足還未踏上,車就開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節奏快,竟連電車也不照顧婦孺?出乎意料之外。

上到樓上,除了車尾一雙情侶,沒其他乘客。他倆盡情愛撫,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無惡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對不起,剛才我走開了一陣。你別要生我的氣呀!”

“沒關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難道要生氣傷身不成?”我是男人,毫無小器之權利。

“你要在哪兒下車?”

“就在屈地街,填海區那邊。”

“填海區?”

“是——”她顧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戲院嗎?”

“哦,太平,早拆了。現在是個地盤。隔壁起了一個大大的商場。”

見她迷惑,便問:

“大概你很久沒到過那區吧?”

“很久了。”

“在我小時候,太平戲院一天到晚放映陳寶珠的戲。我記得有一出戲叫作“玉女心”,如果儲齊七張票尾字咭,可以換她一張巨型親筆簽名相的。我幫我姊姊換過。”

“誰是陳寶珠?”

“你未看過她的戲嗎?”

“沒有。我在太平戲院看的不是這些。”

哼,在扮年輕呢。難道我不洞悉?只要講出什麽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測對方是什麽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裝:我看的不是這些……以示比我後期出生。我只覺好笑。這女人,自以為聰明。其實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麽戲?”

“更早一點的。”

我愕然,那麽我錯估了。更早一點?於是我開玩笑地數:

“三司會審殺姑案?神眼東宮認太子?十年割肉養金龍?一張白紙告親夫?沉香太子毒龍潭救母?清官斬節婦?節婦斬情夫……”再數下去,我僅余的記憶都榨幹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戲。太平戲院開演名班,我們一群姐妹於大堂中座。共占十張貴妃床,每張床四個座位,票價最高十二元。”她開始得意地敘述,完全沒有留神我的反應。

她繼續:“那時演‘背解紅羅’、‘牡丹亭’、‘陳世美’……”

在她緬懷之際,我臉色漸變,指尖發冷。

“你是——什麽人?”

她驀地住嘴,垂眼不語。

“你是——人嗎?”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風吹拂著,鬢發絲毫不亂。初見面時,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發,以啫喱膏悉數蠟向後方,萬分貼服——看真點,啊不是啫喱膏,也許是刨花膠。她那直直的頭發,額前灑下幾根劉海,哪裏是最時髦的發型?根本是過時。還有一身寬旗袍,還有,她叫如花。還有,她完全不屬於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賭她不知道何謂一九九七。賠率是一賠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著她,等她回話。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兒取出胭脂,輕勻粉臉,又沾了一點花露水。一時之間,我聞到廿多年來未曾聞過的香味。

我往後一看,那對情侶早已欲仙欲死,忘卻人間何世,正思量好不好驚動鴛鴦,以壯膽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時候,我二十二歲。等了很久,不見他來,按捺不住,上來一看,原來已經五十年。”

“——如花,”我艱辛地發言,“請你放過我。”

“咦?”她輕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過我吧!”

我忽聯想起吸取壯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艷鬼:“——我倆血型又不同。”話剛出口,但覺自己語無倫次,我搖搖欲墜地立起來,企圖擺脫這“物體”。

“我下車了。”

“到了嗎?在屈地街下車,中間一度水坑。四間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當年倚紅樓紅牌阿姑——”她淒淒地,竟笑起來。

老天,還沒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個俗名叫“鹹魚欄”的區域。電車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達目的地。我急如熱鍋上小蟻,惟一的願望是離開這電車。

“如花,我什麽也不曉得。我是一個升鬥小市民,對一切歷史陌生。當年會考,我的歷史是H。”

“什麽是會考?”

“那是一群讀了五年中學的年青人,一齊考一個試,以紙筆作戰爭取佳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