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3/40頁)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好的,你問吧,我幫你付錢好了。”

她感激一笑。順手自一堆小字條卷中抽了一卷,遞與老人。

攤開一看,是個“暗”字。她見字,一陣失意。

我也為她難過。

老人問:“想測什麽?”

她說:“尋人。”

“是吉兆呢。”他說。我倆一齊望向他。

如花眼睛一亮。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聽。

滿懷熱望。

她期望找到這個男人。是誰呢?如此得蒙愛戀。念及我那阿楚,觸景傷情。

老人清清喉嚨,悠悠地說道:

“這個‘暗’字,字面顯示,日內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他在此?”如花急著問。

“是,”老人用粉筆在一個小黑板上寫著字,“這是一個日,那又是一個日,日加日,陽火盛,在人間。”

如花不知是興奮,抑或驚愕,呆住了。她喃喃:

“他竟比我快?”

老人見顧客滿腔心事,基於職業本能,知道可以再加遊說:

“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靈的,大笪地出了名生神仙。讓我替你算一算。你找的是誰呀?讓我看看姻緣線——”

她伸出手來。

“呀,手很冷呢。”

老人把火水燈移向如花的手。反復地看。反復地看。良久。

“真奇怪。”他眉頭緊鎖,“你沒有生命線?”

我失笑。江湖術士,老眼昏花,如何謀生?我想叫如花離去。她固執地坐著。

“小姐,你屬什麽?”

她遲疑地:“屬犬。”

然後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屬犬,原來與我同年,一九五八年出生。不過橫看豎看,她一點不顯老,她看上去頂多廿一二。即使她作復古裝扮,帶點俗艷……女人的樣貌與年齡,總是令人費解的。

她仍以閃爍眼神望我。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願意公開她們的真實年齡,何況我只是一個初相識的陌路人?她還在那兒算命呢,我何必多事,側聞她的命運?到底漠不相關。

於是我識相地走遠幾步。

四周有大光燈亮著,各式小攤子,各式人類,燈下影影綽綽,眾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亂舞。熱氣氤氳。

歌聲充斥於此小小的繁華地域:

“似半醒加半醉,

像幻覺似現實裏……”

只聽得老人在算:

“屬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我聽不清楚他倆對話,因為歌聲如浪潮,把我籠罩:

“情難定散聚,

愛或者欷歔,

仿佛都已默許。

能共對於這一刻,

卻像流星般閃過,

你是誰?我是誰?

也是淚……”

隔了一會,我猜想他已批算完畢,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見了!

那測字攤的老人,目瞪口呆,雙眼直勾勾地向著如花坐過的小凳子。

我問:“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發,倉皇地收拾工具。粉筆、小黑板、測字紙卷、掌相掛圖……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喼中。蒼白著臉,頭也不回地逃走。

轉瞬人去樓空貌。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誰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麽命?現兩相驚逃,把我扔在一個方寸地,錢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幫。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真可惡,未試過如此: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別再讓我見到她,否則一定沒好臉色。

我去坐電車。

電車沒有來。也許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悵惘地苟活著。人們記得電車悠悠的好處嗎?人們有時間記得嗎?

電車站附近是一些報攤,賣當日的拍拖報,兩三份一組的,十分貶值。報攤往上走,便是“雞竇”,總有兩三個遲暮私娼,塗上了口紅,穿唐裝短衫褲在等客,她們完全不避耳目,從容地抽煙,有時買路過的豬腸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顏色的海鮮醬,是甜醬。數十年如一日。有些什麽男人會來光顧?好像跟母親造愛一樣,有亂倫的醜惡。

正等著,如花竟又來了。

我氣她不告而別,掉過頭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後,緊抿著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