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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喬書培一天都很忙,整天的課,外加設計公司開會,他忙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晚上六點多鐘,他才趕回家裏。事實上,他今晚七點還要去蘇教授家工作,而多日以來,采芹也沒時間開夥做飯,他明知道這個時間回家,既沒有飯吃,采芹多半也已經出去了。可是,他就忍不住要跑回去一趟,整天,他心裏一直有種隱隱的痛楚,這痛楚壓迫著他的神經,使他心慌而意亂。當他走上小樓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一早所寫的那張紙條。“你讓我痛心極了!”不,采芹,他心裏悠悠長嘆,不是痛心,而是恐懼,天知道他有多恐懼,恐懼失去她,恐懼她被別人搶去!恐懼她變心,恐懼她對他不再依戀了。他不太記得自己到底在紙條上還寫了些什麽,寫的時候,他是在一份抑郁憤怒和激情裏。或者,她今晚不會去上班了,在收到他這樣的紙條後,她多半不會去上班了。他要把握機會和她好好談談,如果真有個第三者闖入了……天,他硬甩甩頭,去他的第三者!那是陳樵的陷害!一定的!

走進小屋的時候,他幾乎已經說服了自己,采芹一定在家裏等他。因而,一進門,他就揚著聲喊:

“采芹!”

四周靜悄悄的,靜得離奇。他忽然覺得心往下沉,忽然覺得手足冰冷,忽然覺得一陣冷颼颼的涼意,從他背脊上升起……有什麽不對了!這小屋整潔得過分,簡直是纖塵不染的。他疑惑地四面張望,觸目所及,是墻上那幅畫像不見了!他的心狂跳,不祥的預感頓時對他當頭罩下來,他直沖進臥室,恐慌地大喊著:

“采芹!采芹!采芹!”

臥室裏寂無回聲,他奔到壁櫥前,一把打開櫥門。正如他猜想的,采芹所有的衣服都不見了!他再拉開所有的抽屜,她拿走了她所有的東西,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一時間,他覺得狂暴而昏亂。她走了!她怎麽敢走?她怎麽能走?她為什麽要走?他滿屋亂繞,心裏還存著個萬一的想法,她不是走了。她把衣服送去洗了,她去彈電子琴,馬上就會回來。他跌坐在床沿上,於是,他發現枕頭上放著一張信箋。哦!她留了信箋!一定是告訴他,她馬上就會回來,他一把抓起了信箋,讀著上面的文字:

書培:

你留下的紙條,我已經一讀再讀,深知我對你傷害已深。我不是個好女孩,我早已失足,早就陷於汙泥,而不能“不染”。我再三思量,我不能,也不忍再傷害你了。

所以,我走了。希望你善自珍重,我永遠在我的小角落裏,默默地祝福你。我取走了那幅畫像,相聚一場,算你送我一點紀念品吧!好可惜,那彩霞,是屬於黃昏的。

請不要傷心,請不要難過。人生,本就像一場戲劇,最後,你所看到的一定是“劇終”兩個字。好在,一幕戲完了,總有另外一幕戲起而代之。我可以預料,你的生活將因我的離去而更充實。最起碼,你不會生活在殘缺裏——你還有個望子成龍的老父,別忘了呵!

我走了,不會再回來了。請代我問候燕青,當然,還有陳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靜靜的。書培,與其我們將來在彼此怨恨中分手,還不如在這種“平靜”中分手,你說對嗎?祝

幸福

采芹

他有幾分鐘不能思想,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兒,呆呆地面對著這張信箋,呆呆地陷進了一片虛無。然後,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這三個字像一輛十輪大卡車的輪子,不,像坦克車的輪子,重重地從他心底碾過去。她走了!他驟然跳了起來,沖到窗台前,把花盆一把掃落到地下,他再沖入客廳,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壺統統掃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陣“乒乒乓乓”“稀裏嘩啦”的巨響和破裂聲中去發泄自己心底的悲憤。走了!她就這樣走了!

“平靜”地走了!只為了他早上留了一張紙條給她!

天哪!他用手抱住了頭,他在紙條上寫了些什麽?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開的頭顱,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寫了些什麽。但是,他傷害她了,他逼走了她!這念頭使他直跳起來,所有的血液都在體內洶湧翻騰。不!她不是“平靜”地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氣了!她也是人,當然也會生氣!他一定寫了很多混賬話,所以把她氣走了。他模糊地想起,上次他們吵架之後,她也曾經用“沉默”來抗議,但是,後來,她畢竟是原諒了他!她總是原諒他的,不論他做錯了什麽,她總是原諒他的。那麽,這張小紙條不會有多嚴重了,只要他找到了她,只要他對她解釋清楚,只要告訴她,都是陳樵闖的禍……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張紙條,不是有意說她傷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就是把台北市整個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