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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喬書培是休想睡覺了。

整夜,他想著她。她的笑,她的溫柔,她的甜蜜,她的細膩,她的美麗,她的一切的一切!他想著她。奇怪,從小在一塊兒撿貝殼,拾松果,養小鳥……他從沒有覺得她有多了不起過。自幼,她常像個小影子似的跟著他,他總是嫌她煩,總是嫌她給他惹事,幾時曾經珍惜過她!他對她永遠那樣兇巴巴的、命令的、煩躁的……她也永遠逆來順受。噢,童年,童年的他是多麽魯莽,多麽粗枝大葉,多麽不懂得憐香惜玉啊!他在床上輾轉翻騰,嘆著氣。好在,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機會彌補。但是,台北,大學,他又要和她分開了。進大學的喜悅,和與她分開的離愁似乎不成比例。噢,再也不要分開!再也不要分開!再也不要分開!他從沒有如此強烈的一種渴望,渴望和她在一起,渴望長相聚首,耳鬢廝磨。

瞪視著天花板,他完全不能合眼休息,周身的血液仍在喧囂奔騰,心臟仍在那兒不規則地、沉重地擂擊。太多的話還沒跟她說,太多的未來還沒有去計劃,初見面的狂喜已經沖昏了頭,怎麽那樣容易就放她走啊!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眼巴巴地望著窗子,眼巴巴地等著天亮,只要天一亮,他就可以到雅麗家去找她了。他回憶著她的眼光,她的唇邊的溫馨,那醉死人的溫馨。真沒想到,當初在防風林裏的那個小黃毛丫頭,竟會讓他如此牽腸掛肚,神魂顛倒!他咬著嘴唇,把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時間過得多緩慢,天怎麽還不亮呢?

終於,黎明慢慢地染白了窗子,那窗玻璃由一片昏暗,變成一抹朦朧的灰白,再由朦朧的灰白,變成了一片清晰的乳白……他一動也不動,聽著自己的心跳,數著自己的呼吸,他耐心地等待著。總不能在淩晨時分,就去敲雅麗的房門啊。那清晰的乳白變得透明了,初升的朝陽在綻放著霞光,透明的白色又被霞光染成了粉紅。他再也按捺不住,披衣下床,他看看手表,才早上五點鐘!

才五點,時間真緩慢!總不能五點鐘去擾人清夢,可是,他也無法再睡下去了。悄悄地去梳洗過後,傾聽了聽,父親還熟睡未醒呢!今晚,他要做件事,今晚,他要把采芹帶回家來,今晚,要跟父親徹底地談一次……殷家是個汙穢的泥淖,泥淖也種得出清麗脫俗的蓮花啊!爸,你沒念過《愛蓮說》嗎?

他揚揚眉毛,不知怎地,就是想笑。一夜未睡,他仍然覺得胸懷裏充溢著用不完的精力。那嶄新的喜悅,就像噴泉似的,從他每個毛孔中向外擴散。他穿好了衣裳,悄悄地走出房間,悄悄地走出家門,才早上五點鐘,他不能去吵她!他佇立在黎明的街頭,那帶著鹹味的、熟悉的海風,正迎面吹了過來。於是,他清嘯了一聲,就拔腿對海邊跑去。

他跑到了海邊,沿著海岸線,他狂奔著,又跳又笑又叫地狂奔著,把水花濺得到處都是,他像個瘋子,像個快樂的瘋子。跑呵,跳呵,叫呵,笑呵。大海呵,陽光呵,朝霞呵,巖石呵,你們都來分享我的喜悅呵!

他在海邊來來回回地跑了一次又一次,跑得渾身大汗,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然後,他把頭整個浸進海水裏,再擡起頭來,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海”的味道了。拂了拂那濕漉漉的頭發,他再看看手表:七點半了,可以去找她了。雅麗一定會嘲笑他,噢,讓她去嘲笑吧!

他用小跑步跑回小城,一路上,對每一個他碰到的人笑。賣菜的、賣魚的、上班的、上學的……他對每個人笑。漁夫呵,小販呵,老師呵,學生呵,小姑娘呵,阿巴桑呵……你們都來分享我的喜悅呵!

他終於停在雅麗家的門口。

雅麗的雜貨店才剛剛在卸門板,他對著裏面東張西望,沖著門口的夥計笑。於是,雅麗出來了。看到他,雅麗微微一怔,一句話沒說,她轉身就往屋裏沖去。懂事的雅麗呵,你知道我來做什麽。他靠在門口的柱子上,對著雜貨攤子笑,期待和喜悅像兩只鼓棒,正交替地捶擊著他的心臟,他用手按住心臟,少不爭氣好不好?為什麽跳得這樣兇!

雅麗又跑出來了。他伸長脖子往她身後看,沒見到采芹,怎麽,她還害羞嗎?還是尚未起床呢?

“喬書培,”雅麗拉住他,把他拖向了街角,“她已經走掉了。”

他怔了怔,瞪著她,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你是什麽意思?什麽叫走掉了?你是說,她去找我了?還是在什麽地方等我?”

“不是,不是,”雅麗拼命搖頭,“她是走掉了。她坐早上五點鐘的火車走了。”

喬書培的心臟“咚”的一下,就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裏,他的呼吸幾乎停止了,手心冰冷,他死盯著雅麗,不信任、昏亂地、惱怒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