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玫瑰(第4/14頁)

老人笑了,敏銳地看著我。

“我不是天天看得到嗎?為什麽要到影片上去看呢?”

我為之結舌,你在一邊,忍不住噗味一聲笑了。我再一次領略到你唇邊那笑容的漾開,像朝陽下玫瑰花瓣的綻放。於是,我們開始在你的玫瑰園裏拍戲了。你忙著為我們燒水倒茶,安安靜靜的像個不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哦,曉寒,我後來是多麽懊悔把這一群人帶到你的玫瑰園裏來!那些粗手粗腳的工人們,常常怎樣拿你開心,取笑著你,一次,竟有一個工人扯住你的衣角不放,你漲紅了臉,窘迫得不知所措。那天,我當時就發了脾氣,怒斥了那個工人。以後,雖然再沒有人敢輕薄你,我卻依然對你歉意良深,尤其,當那晚,大家竟摧殘了玫瑰園之後。

那晚,是玫瑰園中的一場主戲,男女主角都到場了,那戲的女主角是剛剛竄紅的新人黃鶯。人如其名,黃鶯嬌小玲瓏,活潑可愛。可惜的是已染上了一般電影“明星”的派頭,有些兒油嘴油舌,又喜歡和導演、攝影師、男演員等打情罵俏,貧嘴之處,比男演員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平常,是男演員吃女演員的豆腐,她卻常常吃男演員的豆腐。那晚,她不知怎麽心血來潮,目標對準了我,整晚和我纏攪不清,一會兒叫我小老板,一會兒叫我副導演,一會兒叫我準導演……鬧得我頭昏腦漲。而你呢,曉寒,你整晚都那樣安靜,悄悄地備茶,悄悄地倒水,悄悄地走來,悄悄地隱退……幾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除了我。而我,只有默默地窺探著你,看著你那輕盈的腰肢,看著你那在暗夜裏閃爍的眼睛,看著你那略帶窺伺與分析的神情。我說不出我心頭所漲滿的某種感動的情緒。你,和黃鶯,是同一時代的女性,卻像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

那場主戲開始了,一個晚上要拍二十幾個鏡頭,十幾萬瓦的燈光用高架吊著,強烈的光線把玫瑰園照射得如同白晝。男女主角的一場吻戲足足拍了兩小時,一個NG(重拍)又一個NG,燈光始終強烈地照射著。你瑟縮地躲在一邊,驚奇地看著這一切。玫瑰花的刺刺傷了黃鶯,她誇大地嬌呼連連,一個工人走上前去,哢嚓哢嚓幾剪刀,好幾枝玫瑰墜落塵埃,我看到你的眉頭倏然一緊,幾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沒有表示任何抗議,你依然瑟縮在墻角,坐在墻根底下,雙手抱著膝,瞪大了你那對清亮而無邪的眸子,安安靜靜地注視著。

哦,曉寒,我已經預料到那些花兒的命運,沒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幾萬瓦強光的炙熱,而我竟那樣自私,那樣忍心地不告訴你。戲不能為了幾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個鏡頭就等於浪費了一大筆金錢。我讓他們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園裏穿梭,工人們在園裏踐踏,導演跑前跑後……每一次人來人往,必定要折傷好幾枝嬌嫩的枝椏,每一下輕微的斷裂聲必定在我心頭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讓他們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讓工作停頓!

最後,我們終於收了工。黃鶯纏繞著我,要我請大家吃消夜。於是,我們這一大群人,嘈雜地、招搖地上了那幾輛大車。我被人群簇擁著,包圍著,甚至沒有和你說一聲再見,更沒有檢查一下那玫瑰園被摧殘的情形,我們就這樣呼嘯著揚長而去。

當我請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經是黎明的時候了,曉月將沉,星光方隱,街道上一片霧色蒼茫。大夥兒都散了,我獨自站在那空蕩蕩的街頭,看著街燈在霧色裏透出的昏蒙的光線,竟忽然想到了你。曉寒,我強烈地想起你,不止你,還有你那可憐的玫瑰園。

是怎樣一種心情的驅使?是怎樣一份強烈的願望的牽引?我竟踏著曉霧,回到你的玫瑰園裏來了。哦,曉寒,還記得嗎?還記得那個黎明?和那嶄新的一天嗎?我來了。踩著草地上的露珠,穿過了山凹邊的矮樹叢,拂開了繞膝的荊棘……我走進了那玫瑰園裏。首先觸人眼簾的,就是玫瑰園裏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斷的殘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後,我看到了你!

哦,曉寒,再也忘不了你當時的模樣,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著膝,靜靜地俯著你那黑發的頭,像是睡著了。曉色在你的發際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線,你背脊的弧線顯得那樣溫柔而單弱,竟使我滿心充斥著憐惜之情。我放輕了腳步,怕驚醒你,我那樣輕輕地走近你的身邊。可是,你聽到了,你慢慢地擡起頭來,舉目看我,哦,曉寒,我這才知道你並沒有睡!

你的眼睛那樣清醒,你的神情那樣莊穆。看到了我,你並無絲毫的驚奇,只是那樣一語不發地,默默地瞅著我,像是責備,像是怨懟,又像是在訴說著千言萬語。我怔住了,一時間,竟無言以對。然後,逐漸地,你的眸子被淚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淚水所濡濕。我心為之動,神為之摧,只感到心裏有幾千千幾萬萬的歉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因為言語所能表達的畢竟太少了。我記得我是慢慢地跪下去了,我記得我只是想安慰你,所以輕輕地擁住了你,我記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淚珠,但卻傻傻地捕捉了你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