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下(第2/7頁)

她還記得自己拎著個小包楸,瑟縮而顫栗地站在方家的大廳內,像個小小的待決的囚犯。那方家的女主人(後來成為她的養母,她叫她“媽”了。)用一對銳利而清亮的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打量她。養母有張細長的臉兒,有對明亮的眼睛,頭發烏溜溜地在腦後盤了個髻,穿著身翠藍色的衣衫和褲子,好整齊,好清爽,好利落的樣子。她嘴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聲音好清脆。像是小銅匙敲著玻璃瓶發出的叮鈴聲響:

樣子嗎?是長得還不錯,只是太瘦了一點,看樣子身體不太好,我想要個壯壯的,結實點兒的。要不然,三天兩頭生病,我可吃不消。

“方太太,別看她瘦小,倒是從小不生病的。是不是?荷仙?”張姑姑在一邊一個勁兒地推著她,推得她一直打著踉蹌。天氣冷,她凍得手腳僵僵的,張開嘴來,只是發抖,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長得挺靈巧的,怎麽不說話兒?”方太太仍然似笑非笑地盯著她。“腦筋沒毛病吧?”

“啊,才聰明呢!她只是認生罷了!”張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叫人哪!荷仙,叫聲媽吧!”

她怔了怔,張開嘴,好不容易地喊了出來:

“媽!”

方太太在房裏繞了一圈,還沒說話,房門陡地被推開了,一個男孩子直闖了進來,背著書包,穿著小學校的制服,一眼看到房裏有人,他緊急刹車,收住了往裏沖的腳步。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大黑眼珠,那麽新奇地,驚訝地盯在荷仙的臉上。方太太笑了,一把拉過那個男孩子來,她說:

“噢,寶培,你倒看看,你可喜歡這個妹妹嗎?假若你喜歡,我們就留她下來,將來給你送作堆。(注:台灣習俗,養女與其養兄,在成年後可結為夫婦,俗稱”送作堆。)你說,你喜不喜歡她?說呀!說呀!我們要不要留她下來?說呀?寶培!”

荷仙不由自主地低垂了頭,雖然,她對於“送作堆”的意思根本就不了解,但卻本能地有份難解的羞澀。低下了頭,她又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偷偷地,她從睫毛下去窺視那男孩子,那明朗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清秀而又調皮的臉龐……發現她在看自己,那男孩子咧開嘴嘻嘻一笑,嚇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頭俯得更低了。方太太還在一個勁地問著:

“喜歡嗎?寶培?別盡站在這兒傻笑!喜歡,就為你留下來,說呀!傻瓜!”

“哦!我……我不知道!”男孩子終於沖出一句話來,接著就對著荷仙又是嘻嘻一笑,背著書包,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方太太笑逐顏開了。拉著荷仙的手,她笑著說:

“好吧!你就留下來吧!”

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寶培,那年,她七歲,他九歲。

3

養父母沒有女兒,寶培是獨子。因此,荷仙走進方家來,倒真成了她的造化。養父母家境寬裕,不需要她工作。暑假之後,她就被送進了“國民小學”,接受義務教育。寶培比她高兩班。

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荷仙的功課不會做,寶培教她。寶培在學校裏和同學打架,荷仙站在一邊掉眼淚。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們比一般親兄妹的感情更好。寶培珍惜這個突然得來的妹妹,荷仙卻在一種幾乎是驚喜和崇拜的情緒中,像個小影子般跟隨著寶培。一連好幾年,荷仙的口頭語都是:

“寶培說的……”

是的,寶培說的就是法律!就是真理!就是她所依從的規則。她常仰著小臉,那樣熱烈地看著寶培,聽他說話,聽他唱歌,聽他吹口哨,呵!他的口哨吹得那麽好聽,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趕得過他!他的歌聲也是。他的手工也是第一流的,他做的風箏比買來的還好,他用泥巴捏的小人都像活的……他什麽都會,什麽都強,什麽都能,他是她的上帝,她的神,她的主人!

九歲,她跟他到溪邊玩,這棵老柳樹已經成為了他們的老朋友,看著他們在溪邊捉迷藏,看著他們在一點兒一點兒地長大。那是夏天,烈日像火般地燒灼著大地,兩個孩子都曬得臉頰紅撲撲的,額上的汗珠仍然在不斷地沁出來。寶培在老柳樹下一坐,呼出一口氣來說:

“太熱了,我要到河裏去遊泳!”

“你去,我幫你看衣服!”荷仙說,當然,寶培的遊泳技術也是世界上最好的。

寶培脫掉了衣服和鞋子,只剩下一條短褲,走到溪邊,他一竄就竄進了溪水中。在水裏,他來往穿梭,像一條小小的銀魚。荷仙羨慕而崇拜地看著他,他多能幹!他多勇敢!寶培從水中仰起頭來,對她叫著說:

“這溪水涼極了,好舒服!荷仙,你也下來!”

“可是……可是……”荷仙好猶豫,“可是,我不會遊泳哪!”“你學呀!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