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一月中的一個下午,天氣涼涼的,秋意正濃。袁嘉珮第一次跟韓青到了他的家——水源路的小屋裏。

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子,一盞台燈,一個唱機,一個壁櫥,一間浴室……很多的“一”,卻有無數的肥皂箱,肥皂箱疊了起來,裏面堆著無數無數的書,和無數的唱片。

袁嘉珮好緊張,坐在那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不停地用手指繞著頭發,眼光跟著韓青轉。韓青把她的課本放在桌上,她晚上還要去上課,沒看過比她更用功、更不肯蹺課的女孩子,而且,她還是班代表呢!如果不是有太多的英文生字要查,而沒有任何一個地方適合去做功課,她大概還不肯跟他回家呢!

他倒了一杯水給她。她端著杯子,小小心心地潤了潤嘴唇,眼角偷瞄著他,很不放心似的。

“怎麽了?”他問,“不渴嗎?”

“不,”她輕哼著,“問一個問題,你別生氣。”

“好。你問。”

“這杯水裏面——”她細聲細氣地說,“有沒有放迷幻藥什麽的?”

他瞪著她。生氣了。她把他想成什麽樣的人了?會有那麽卑鄙嗎?怪不得從不肯跟他回家呢。他什麽話都沒說,只是搶過那杯水來,仰著頭一飲而盡。

“啊!”她輕呼著,“說好了不生氣的!”

“沒生氣。”他簡短地說。坐在床沿上,他打開她的英文課本,拿起字典,幫她查起英文生字來,一面查,一面頭也不擡地說:“你去聽唱片吧,有你最喜歡的披頭士,有奧莉維亞·紐頓-約翰,有好多歌星的歌。”

她偷眼看他。他很嚴肅的樣子,低著頭,不苟言笑,只是不停地翻字典。她有些心慌慌,從沒看過他這樣。呆呆地坐在那兒,她一個勁兒地用手指繞頭發,半天,才說了幾句話,很坦白的幾句話。

“很多同學都在談,你們住在外面的這些男生,都有些鬼花樣。而且……而且……你的名譽也不是很好。有人警告我,叫我離開你遠一點。”

他從字典上擡起頭來了,正色地看著她:

“我知道我的名譽並不很好,我也沒有隱瞞過你什麽事,我交過好多女朋友。但是,我不需要用什麽迷幻藥,如果我真要某個女孩子,我想,我的本身比迷幻藥好。”

她瞪著他,迷惑地。

“看著我!”他說,忽然把手蓋在她那緊張兮兮的手上,握緊了她。“我可能永遠只是個小人物,但是,我有很豐富的學識,有很高的智慧,有很好的涵養,有第一流的口才……像我這樣一個人,會需要用卑鄙的手腕來達到什麽目的嗎?”

“噢!”她輕呼著,“你憑什麽如此自負?”

“我培養了二十年,才有這一個自負,你認為我該放棄嗎?”

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他們說你狂妄,我現在才明白你有多狂妄!奇怪,在我前面那些女孩呢?她們都不能在你心裏刻上痕跡嗎?都不能占據你的靈魂嗎?還是——你從沒有真正想要過她們?想奉獻過你自己?”

他不答,只是靜靜地凝視她。半晌,他才說:

“你要我怎麽回答?過去的一切不見得很美很美。你要我細說從頭,來剖析我自己嗎?來招供一切嗎?如果你要聽,我會說,很詳細很詳細地說……”

“哦,不不。”她慌張地阻止,“你不必說。”

“因為你還不準備接受我!”他敏銳地接口,“好,那麽,我就不說,反正,那些事情也……”

“不算什麽!”她沖口而出地接了一句,只因為這“不算什麽”是他的口頭語,他總愛說這個不算什麽,那個不算什麽。她一說出口,他就怔住了。然後,他瞪她,然後,她瞪他,然後,他們就一塊兒笑起來了。

笑是多麽容易拉攏人與人間的距離,笑是多麽會消解誤會。笑是多麽甜甜蜜蜜、溫溫暖暖的東西呀,他們間的緊張沒有了,他們間的暗流沒有了,他們間的尷尬沒有了。但是,當她悄悄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去的時候,他才知道,他絕不能對她孟浪,正像方克梅說的,她是個保守的、矜持的,乖女孩。他有一絲絲受傷,接受我吧!他心裏喊著。可是,他卻又有點矛盾的欣賞和欽佩感,她連握握手都矜持,一個乖女孩,一個那麽優秀、那麽活潑、那麽有深度、那麽調皮、卻那麽潔身自愛的女孩!如果以前從沒有男孩沾惹過她,那麽,他更該尊敬她。越是難得到的越是可貴。他生命中所有的女孩都化為虛無……只有眼前這一個:溫柔地笑著,恬然地笑著,安詳地笑著,笑得那麽誘人那麽可愛,卻不許他輕率地輕輕一觸。他嘆口氣,挺直背脊,打開書本,正襟危坐,繼續幫她查英文生字。

“去去去!”他輕叱著,“去聽你的音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