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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了好一會兒,直到淩雲推開門進來,她帶著她的繡花繃子,安安靜靜地走到我的床邊,給了我一個恬然的微笑。

“二哥說和你吵了架,”她用平靜的語氣說,“你一定不要和他生氣,他很難得會不和人吵架的。”

我從床上坐起來,只感到滿心的沮喪。

“我並不想和他吵,”我蹙緊了眉。“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說你是個巫婆!”她笑著說,很開心的樣子,“我從沒有聽到他叫人巫婆,你一定真正的氣著他了,他跑出去的時候臉紅得像珊瑚一樣。他對挨罵向來滿不在乎的,你罵他什麽了?”

“我不知道。”我更加沮喪。

“不要難過,”她坐在椅子上,開始繡她的東西。“媽媽說,有人能罵罵他是件好事。我向你保證,明天他就會把什麽都忘記了,二哥喜歡吵吵鬧鬧,但是他從不會對任何人真正生氣。大哥看起來脾氣好,事實上比二哥脾氣壞,他把許多事都藏在心裏,不像二哥,藏不住一點事情。”

“你在繡什麽?”我問。

“一對枕頭套。”

“誰的?”我走過去,看了看繃子中的圖案,幾株雛菊和一帶短籬,圖案很雅致,繡工更精細得驚人。“你繡得真好!準備給誰?”

“不好!”她紅了臉。“是韋校長的,沒有人幫他做這些。”

我看了淩雲一眼,心中掠過一陣特殊的情緒,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麽具體的東西。坐在桌前,我拿了一支鉛筆在小冊中的一頁上亂畫,一面心不在焉地問:

“淩雲,你有沒有戀愛過?”

她驚跳了一下,針紮進了手指,她把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裏銜著,用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著我,然後,她垂下了頭,臉一直紅到脖子上,支支吾吾地說:

“我——沒有。”

“你從沒有愛過什麽人嗎?”我追問,想到鴿子、晚霞和紙條。但是,我沒有權利探聽別人的秘密,我只是心中煩躁和無聊而已。

“你為什麽要問?”她擡起頭來了,“勇敢”地望著我,她的臉紅得十分可愛。

“我知道你愛著一個人,對不對?”我微笑地說。

她又驚跳了一下,愣愣地瞪大眼睛,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動物。

“你怎麽知道?”她曝囁嚅地問。

“你二哥不是叫我巫婆嗎?”我說,笑了。我沒預料到她會那樣不安。“巫婆都有未蔔先知的本領呀!”

“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懇求地說,“你一定不要告訴別人。他們會笑我。而且——而且——"她猶豫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說,“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什麽?”我問,完全摸不著頭腦,我對她的戀愛不過從一張小紙條裏獲得的線索而已。

“你是知道的,對麽?你知道他——他是不會和我——”她垂下眼簾,長睫毛下浮上一層淚影,剛剛紅艷的嘴唇現在發白了,她顯得十分激動。我驚異地發覺,在她那括恬靜的外表下,竟藏著一顆多麽熾熱的心。“你一定不能告訴別人,你答應我不告訴別人吧!”

“你放心,”我懇切地望著她。“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麽?”

她感激地望著我。“你是個好人,詠薇。而且,你那麽聰明,又那麽灑脫,我但願有你二分之一的勇敢和堅強。”

“勇敢和堅強?”

“是的,你不是很勇敢和堅強嗎?我從沒有聽你提過你父母的事,你承受一切苦惱,然後在曠野中發泄。如果我是你,我會受不了的。”

我默然。勇敢和堅強?如果我有這兩項優點,那麽至今我自己還沒發現過。事實上,我何曾勇敢和堅強?

“你錯了。”我淡淡地說,“我不是勇敢和堅強,我只是冷漠,他們離婚不關我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她搖搖頭,深深地凝視我,眼睛裏盛滿了關切和同情,她的聲調也一樣:

“你在乎的,詠薇,你並不冷漠。”

我皺皺眉,我不想談這件事。我覺得她有些自作聰明,她並不了解我,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裏。她很單純,而我很復雜。她單純地愛,單純地生活,單純地夢想。我呢,思想是繁復的,生活是矛盾的,感情是自己也無法捉摸的。對許多事情我可能很熱情,對爸爸媽媽這件事,我確實是冷漠的,我不願找借口來自怨自艾。

“別談我,談你吧,”我說,“談談你所愛的那個人。”

她的臉上浮起一片陰雲。

“何必呢?”她輕輕地說,顯得可憐兮兮的。“他離我那麽遙遠,我不過做夢而已。”

有夢總比無夢好,我想。她臉上盡管有著陰雲,眼睛卻光輝燦爛。我心底若有所失,失去了什麽?我也不知道,只隱約地體會到自己那種本能的酸意。那個男人是誰,他不是也癡心地愛著她嗎?那是誰?我望著那繡花繃子,答案不是很明顯嗎?但是——但是——但是有些什麽不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