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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間,淩風敲了門,門裏傳來低沉的一聲:

“進來!”

推開門,我們走了進去,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對個單身漢來講,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開著,房間裏的光線十分明亮。韋白正坐在書桌前面,埋頭在雕刻著什麽,他工作得那麽專心,連頭都不擡起來一下。淩風忍不住喊了一聲:

“韋校長!”

他立即擡起頭,看到我們,他顯得十分驚訝,說:

“我還以為是幫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們今天怎麽有興致到鎮上來?”

“陪詠薇來看看,”淩風說,“她還是第一次到鎮上來昵!”

“坐吧!”韋白推了兩張椅子給我們。

我並沒有坐,我正在好奇地打量著韋白的房間。天地良心,這可不是一間很整潔的房子,我從沒看過一間屋子裏會堆了這麽多書,兩個竹書架堆得滿滿的,地上、窗台上、書桌上、墻角上也都堆著書。除了書以外,還有木頭、竹子、各種已完工或未完工的雕刻品和大大小小的紙卷。韋白注意到我在打量房子,他笑了笑。

“很亂,是不?”

“很適合你。”我說。

他倒了兩杯茶給我們,茶葉很香,我立即嗅出這是青青農場的茶葉。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我望著他書桌上的雕刻品,他正在刻的是一大片竹片,上面雕刻著一株菊花和幾塊山石。刻得勁健有力,菊花上方,有草書的兩行字,是《紅樓夢》中黛玉《問菊》一詩中的句子:

孤標傲世偕誰隱?

一樣花開為底遲?

我不由自主地拿起那塊竹片,反復把玩。這雕刻品已經近乎完工,只有幾塊石頭和幾株草還沒有刻完。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望著韋白,他正和淩風聊天,問他爸爸媽媽好不好,我忍不住地冒出一句:“韋校長,你在自喻嗎?”

“什麽?”他不解地望著我。

“孤標傲世偕誰隱?”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你在說你自己嗎?我對你也有同樣的問題呢!”

“哦!”他嘴角牽動了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但他的神情卻有些落寞。“你以為我是孤標傲世的?”他問。

“你不是嗎?”

“不是。”他搖搖頭。“有才氣的人才能說這句話。我住在這兒只是不得已罷了。”

“不得已?”我追問,“為什麽是不得已?只要你願意離開,你不是就可以離開嗎?”

“但是我並不願意離開。”他有些生硬地說。

“我不懂,”我搖頭,“你的話不是非常矛盾嗎?”

“你不懂的東西還多呢!”他微笑地望著我,語氣變得非常柔和了。“你還太小,將來你就會知道,整個的世界都是矛盾的,沒有矛盾,也就沒有人生了。”他燃起一支煙,振作了一下說:“為什麽談這樣枯燥的話題?詠薇——我直接喊你的名字你不在意吧?”

“很高興,韋校長。”

“你在這兒住得慣嗎?”

“她被苦情湖迷住了,”淩風插嘴說,“我想她是越來越喜歡青青農場了,對不對?”他轉向我。

我點點頭。“這裏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東西和景致,還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人物……”

“怎樣的人物?”韋白打斷我。

“像你,韋校長。”我坦白地說。

他笑了笑,噴出一口煙,煙霧籠罩下的他,那笑容顯得有些難以捉摸,是個無可奈何的笑。

“我看得出來,”他說,“你還是編織幻想的年齡。”

“你在笑我嗎?”我問,“我以為你的意思是說我很幼稚。”

“我不會笑你,”他搖搖頭,“因為我也有過滿腦筋幻想的時代。”

“你是說——”淩風插了進來,“像你現在這樣的年齡,就不會再幻想了?”他暗中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為我們剛剛辯論的問題——四十幾歲的人有沒有感情紛擾——找答案。

“並不是完全沒有,”韋白又噴了一口煙。“我這種年齡,也是一個‘人’哩!是‘人’就有許多‘人’所脫不開的東西——”(現在輪到我在暗中瞟淩風了。)“只是我,對許多問題已經看透了,知道幻想只是幻想,不會變成現實。年輕的時候,是硬要把幻想和現實混為一談的。不過,即使能區別幻想和現實,人仍舊還是會去幻想。”

“感情呢?”淩風迫不及待地問,又瞟回我一眼,“你會不會還有感情波動的時候?”

韋白拋下了煙,從椅子裏跳起來,笑著說:

“嗨,今天你們這兩個孩子是怎麽回事?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麽秘密嗎?”

“詠薇想在你身上找小說題材,”淩風輕易地把責任推在我身上,“你知道,她想成為一個女作家!”

“錯了!”我說,不滿意地皺起眉,“我只是想寫作,並不想當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