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眸(第2/4頁)

從這日起,他發現那對黑眼睛常常在和他捉迷藏了!每當他從他的書本上擡起頭來,總會發現那對眼睛正在溜開去。而當他去搜尋那對黑眼睛時,這眼睛卻又總是靜悄悄地俯視著書本,那兩顆清亮的眸子被兩排密密的睫毛保護得嚴嚴的。他嘆息著放棄搜尋,睫毛就悄悄地揚了起來,兩顆水霧中的星光又向他偷偷地閃熠。

這天——一個不平凡的日子。

又到了去圖書館的時間,他向圖書館的方向跑著。濃重的烏雲正在他頭頂上的天空中壓下來。疾勁的風帶著強烈的雨意掃了過來。他跑著,想在大雨來臨前沖進圖書館。可是,來不及了,豆大的雨點在頃刻間傾盆而下,只一瞬之間,地上就是一層積水。他護住手裏的書本,在暴雨中向前疾躥,距離圖書館不遠處有個電話亭,他一口氣跑過去,濕淋淋地沖進了電話亭裏。立即,他大吃了一驚,他差一點就撞在另一個避雨者的身上!扶住亭壁,他站在那兒,愣愣地望著對面的人,和那人臉上那對大、黑而溫柔的眼睛。

她幾乎和他一樣濕,頭發上還滴著水,衣服緊貼在身上,是一副窘迫的局面。她的大眼睛畏怯的,含羞地掃了他一眼,立即怯怯地避開了,像只膽小的小兔子。他靠在亭壁上,努力想找些輕松的話說說,但他腦中是一片混亂,他所能分辨的,只是自己猛烈的心跳聲。亭外,暴雨仍然傾盆下著,地上的積水像條小河般向低處湧去,雷聲震耳地響,天空是黑壓壓的。這是宇宙間一個神奇的時刻,他緊握著拳,手心中卻在出汗。

她蠕動了一下,用一條小小的手帕拭著頭發上的水,事實上,那條小手帕早就濕得透透的了。她忙碌地做著這份工作,好像並不是為了要拭幹頭發,只是為了要忙碌。但,終於,她停了下來。不安地看看他,他在她的黑眼睛下瑟縮,模糊地想起一本法國小說,名叫“小東西”,裏面描寫了一個女孩子的黑眼睛;想著,他竟不由自主地、輕輕念了出來:

“漆黑如夜,光明如星!”

外面的雨聲在喧囂著,他的聲音全被雨聲所掩蔽了。但她卻猛地吃了一驚,惶惑地看著他,好像他發出的是個比雷更大的聲音,他也吃了一驚,因為她吃驚而吃驚,不知道自己的話是不是冒犯了她。他們彼此驚惶地、愕然地注視。然後,純粹只為了找話說,他咳了一聲,輕輕地,吞吞吐吐地說:

“雨——真大!”

“是的。”她說,聲音像個夢。

“不知道還要下多久。”他說,立即後悔了。聽他的話,似乎在急於要雨停止,事實上,他真希望它永遠不要停止,哪怕下一百個世紀。

“嗯。”她哼了一聲,輕而柔。黑眼睛在他臉上悄悄地掠過去,仿佛在搜索著什麽。

再也找不出話說,他默然地望著她,心跳得那麽猛烈,他猜想連她都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他急於找話說,但是,腦子裏竟會混亂到如此地步,他不知道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會說什麽,小說裏有時會描寫……不,常常會描寫,一男一女單獨相處應該說些什麽。但是,他不行,他看過的小說沒有一本在他腦中,除了“漆黑如夜,光明如星”兩句之外。他只能感到緊張,那對黑眼睛使他神魂不定,他甚至想,希望能逃到這對黑眼睛的視線之外去。但他又如此迫切地希望永遠停留在這對黑眼睛的注視之下。換了一只腳站著,他斜靠在亭壁上,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機發愣。小小的電話亭中,似乎被他們彼此的呼吸弄得十分燥熱了。

“應該帶把傘。”她輕聲說。

他吃了一驚。是的,她在懊惱著這段時間的相遇,懊惱著窘在電話亭中的時光。

“雨大概就要停了。”他說,望望玻璃外面,玻璃上全是水,正向下迅速地滑著。看樣子,在短時間之內,雨並沒有停的意思。

她不再說話,於是,又沉默了。他們默默地站著,默默地等雨停止,默默地望著那喧囂的雨點。時間悄悄地滑過去,他的呼吸沉重地響著,手一松一緊地握著拳。她把濕了的小手帕晾在電話機上,歪著頭,看雨,看天,看亭外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點小了,停了。正是夏日常有的那種急雨,一過去,黑壓壓的天就重新開朗了,太陽又鉆出了雲層,喜氣洋洋地照著大地。他打開了電話亭的門,和她一起看著外面。地上約半尺深的積水,混濁地流著,樹梢上仍在滴著大滴的水珠。

她皺皺眉,望望自己腳上的白皮鞋。

“怎麽走?”她低聲說,好像並不是問他,而是在自言自語。

怎麽走?看了她的白鞋,他茫然了。覺得這是個自己智力以外的問題,他想建議她脫掉鞋子,光了腳走,但,看看她那嬌怯怯的樣子,他無法把她和赤足聯想在一起。閉緊了嘴,他無可奈何地皺皺眉,和她一樣望著滿地的積水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