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近來,一直沒有什麽大新聞發生,報社的工作就相當閑睱。這晚,不到十一點,俞慕槐的工作就已經結束了。靠在椅子中,他燃起一支煙,望著辦公廳裏的同事。那些同事們埋頭寫作的在埋頭寫作,高談闊論的在高談闊論。他深吸一口煙,心底那股寥落的感覺又悄悄地浮了上來,“發病”的時候又到了,他知道。自從那霏霏不斷的雨季一開始,他就感到“病症”已越來越明顯,他寥落,他不安,他暴躁而易怒。

“小俞,忙完了?”一個聲音對他說,有個人影遮在他面前,他擡起頭,是王建章。

“是的,沒我的事了。”他吐了一口煙霧。

“準備幹什麽?”王建章問。

“現在嗎?”他看看表,“想早些回家去睡覺。”

“這麽早睡覺嗎?”王建章喊著,“跟我去玩玩吧,去華僑,好不好?你不是還挺喜歡那個叫麗蘋的舞女嗎?要不然,我們去五月花喝兩杯,怎樣?”

俞慕槐沉默了一下,那還是半年前,當楊羽裳剛結婚的時候,他確實沉淪了一陣子,跟著王建章他們,花天酒地,幾乎涉足了任何風月場所,他縱情聲色,他呼酒買醉,他把他那份無法排遣的寥落與失意,都抖落在那燈紅酒綠中。幸好,這沉淪的時期很短,沒多久,他就看出自己只是病態的逃避,而在那燈紅酒綠之後,他有著更深重的失意與寥落,再加一份自卑與自責。於是,他退了出來,挺直了背脊,他又回到了工作裏。

但是,今晚,他有些無法抗拒王建章話中的誘惑力,他實在害怕回到他那間孤獨的屋子裏,去數盡長更,去聽盡夜雨!他應該到什麽±也方去,到什麽可以麻醉他的地方去。他再一次看看手表。

“現在去不是太晚了嗎?”他還在猶豫。

“去舞廳和酒家,是決不會嫌晚的!”王建章說。

“好吧!”他站起身來,拿起椅背上的皮外衣,“我們去酒家,喝他個不醉無歸好了!”

他們走出了報社,王建章說:

“把你的車子留在報社,叫計程車去吧,這麽冷的天,我可沒興趣和你騎摩托車吹風淋雨。”

“隨你便。”俞慕槐無所謂地說,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他們鉆進了車子,直向酒家開去。

這可能是台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燈光幽暗,而布置豪華,厚厚的地毯,絲絨的窗簾,一盞盞深紅色的小燈,一個個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大廳,有小間,有酒香,有麗影……這是社會的另一角,許多人在這兒買得快樂,許多人在這兒換得傷心,也有許多人在這兒辦成交易,更有許多人在這兒傾家蕩產!

俞慕槐他們坐了下來,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一個和酒女打情罵俏,浪言誠語,一個卻悶著頭左飲一杯,右飲一杯,根本置身邊的女孩於不顧。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俞慕槐已經有些兒薄醉。王建章卻拉著那酒女,兩人在商量吃“消夜”的事,現在已經是深更半夜了,不知道他們還要吃什麽“消夜”!真是莫名其妙!俞慕槐醉醺醺地想著,這本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嗎?他身邊那個酒女不住為他執壺,不住為他斟酒,似乎也看出他對酒女根本沒興趣,她並不撒嬌撒癡地打攪他。他喝多了,那酒女才輕聲地說了句:

“俞先生,你還是少喝一點吧,喝醉了並不好受呢!”

他側過頭去,第一次打量這酒女,年紀輕輕的,生得倒也白白凈凈,不惹人討厭。他問:

“你叫什麽名字?”

“秋萍。”她說,“秋天的秋,浮萍的萍。”

“秋天的浮萍,嗯?”他醉眼乜斜地望著她,“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嗎?”

“我們都是,”她低聲說,“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殘破,飄蕩,今天和這個相遇,明天又和那個相遇,這就是我們。”

這是個酒女所說的話嗎?他正眼看她,誰說酒女中沒有人才?誰說酒女中沒有高水準的人物?

“你念過書?”他問。

“念過高中。”

“為什麽幹這一行?”

“賺錢,還能為什麽呢?”她可憐地笑著,“我們每個人都有個故事,你是記者,卻采訪不完這裏面的悲劇。”她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你別喝了吧,俞先生。”

“別的酒女勸人喝酒,你怎麽勸人不喝呢?”他問。

“別人喝酒是快樂,你是在借酒涕愁,不是嗎?”

“你怎麽知道?”

“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說,“你看對面房間裏那桌人,才是真的在找快樂呢!”

他看過去,在對面,有間豪華的房間,房門開著,酒女及侍者穿出穿進地跑著。那桌人正高聲談笑,呼酒買醉,一群酒女陪著,鶯鶯燕燕,嬌聲謔浪,觥籌交錯,衣影繽紛,他們笑著,鬧著,和酒女瘋著。很多人離席亂鬧,酒女賓客,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