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記·四月(第3/5頁)

母親拒絕了。

她說:“我這輩子都不要成為莫家的人。”

伯伯勸她,“不為你自己,也該為四月著想,有了名分,你們就可以繼承我的財產,下半輩子的生活也好有個保障。”

母親還是拒絕。

伯伯說:“我沒有時間了,我放心不下你們母女,佩蘭。”

我不知道母親當時怎麽回答的伯伯,但我後來在母親的日記中看到這樣的話:“我明白他的心,這麽多年,我就是個木頭也會明白。他是個好人,除了去世的四月她爺爺和敬池,他是莫家唯一的好人。他問過我,他是不是比敬池差很多。我說不是的,我說只因為你不是他,我命裏的人,只有一個他。當時他很傷心……這麽多年,他一直很傷心。偏偏好人多劫難,他得了這麽重的病,在這個時候還提出來給我和四月名分,他真是好人。但我不能答應,我雖然窮,但總還有點骨氣,即便我得了這名分,他們家的人也未必接受我們母女。那樣惡毒的話,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聽到,更不能讓我的女兒聽到……”

伯伯得的是肝癌。

太突然了,讓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這麽多年,伯伯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和媽媽,就等於是我的親人一樣,我從小就很親近他,喜歡他的笑容,因為他笑起來總是和煦如冬日之陽,說話的聲音也醇厚動人。雖然我年幼,但我很早就感覺出伯伯喜歡母親,但他是個紳士,舉止得體,上流社會的好教養在他身上有著最完美的體現,除了微笑著跟我母親說話,他連我母親的手都沒有碰過。這是母親後來在日記中寫到的。

這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偏偏就沒了?

我哭了起來。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在我的感覺裏,伯伯就是我的父親。母親不停地用袖口拭淚,總也拭不完似的,母親說:“無論如何,四月,你要到你伯伯的面前磕幾個頭,他是我們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我們早就餓死了。”

母親決定帶我去參加伯伯的葬禮。

母親一相情願地認為,就是以朋友的身份,她去葬禮上敬獻一束鮮花,莫家的人應該不會為難我們的。當年母親沒被允許出席父親的葬禮,是因為她和父親關系特殊,還生了我,父親正室嫉妒她才將她趕出靈堂。但母親跟伯伯清清白白,伯伯夫人又早已過世,他們家的人不會這麽不通情理的。

伯伯的靈堂設在莫家大宅梅苑。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踏足莫家,遮天蔽日的綠樹掩映著一棟西式宅院,白色的主樓造型很奇特,屋頂是圓形的,有些像明信片上的那種俄式教堂。在主樓的兩邊各有一棟兩層的附樓,風格跟主樓類似。而在大門和主樓之間,隔著一個空闊似廣場的花園,鵝卵石小道蜿蜒過去,竟然看不到頭,只看到翠綠如蓋的樹林中露出精致的圓屋頂。

梅苑的大而華麗是出了名的。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到過後山,偷偷爬進去過。因為我讀的小學就在附近,有一次放學了被小夥伴拉到後山看梨花。後來被母親知道了,平常連重話都不說一句的母親那次狠狠揍了我一頓,從此我就是經過那裏,也要繞道而行。

母親說:“這輩子都不準再踏足梅苑一步。”

說這話時她的表情非常嚴厲,可是她的嚴厲沒有讓我害怕,卻讓我很悲傷。母親很悲傷,含淚說著那樣的話,至今想來都令我心碎。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梅苑,我竟莫名被嚇到,光那氣派威嚴的鏤花鐵門就讓我望而生畏,像是巨獸的口,張口就能吞人。

因為是葬禮,大門敞開著的,進進出出的人和車很多。伯伯生前為人口碑極好,加之交友甚廣,來吊唁他的人自是絡繹不絕。

門口有保安,並沒有注意到母親和我進入了梅苑。

花園裏停了很多車。遠遠地就望見很多花籃自正樓廳堂門口堆到了園中,白的,黃的,像是一片花的海洋,但我見到最多的是香檳色的白玫瑰。母親說,那是伯伯最喜歡的花。母親手裏捧著的就是白玫瑰,很貴。母親從沒有那麽奢侈過,在花店連價都不問就買了一大束。

母親牽著我邁上正樓的石階。我感覺母親很緊張,她的手心在冒汗。我也很緊張,從沒見過那樣氣派的大場面。整個大廳都是由香檳色白玫瑰裝飾著的,伯伯的遺像掛在墻上,微笑的樣子,恍若昨日。遺像下,伯伯躺在玫瑰叢中,面容安詳,像是睡著了般,隨時都會醒來。到此時,仍未有人察覺我們的出現。

在我們前面有兩撥人正在跟伯伯行告別禮。我們跟在他們身後,鞠躬,獻花。還是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大廳內放著輕緩動聽的鋼琴曲。我聽出來了,是肖邦的離別曲。伯伯生前很喜歡聽,他還要我學琴,在我八歲生日那天,送了我一架昂貴的鋼琴。我很喜歡,一直在學,給鋼琴老師付錢的也是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