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月的天氣, 春寒料峭,嚴鶴臣走上前,推開了西配殿的門:“夜深風露重, 長公主貴人臨賤地, 當真折殺臣了。”

襄平長公主默默擡步進了西配殿,在桌邊坐下,而後又擡頭看向嚴鶴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你有多少日不曾到昭和宮來了,可還知道?”她也不等嚴鶴臣回答,輕聲道,“二十五日了,自那丫頭離了昭和宮, 你就再不曾來了。”

她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是興師問罪,是平靜得如同死水般無波無瀾地敘話:“我今日來問你這麽一件事, 東狄屯兵,皇上是戰是和?”

燭光盈盈地照著她秾麗的眉眼, 襄平長公主是宗室女,她的親生父親是景帝的兄長,戎馬倥傯的祁王,她身上流著將門的血液, 此刻目光如熾, 咄咄逼人。

嚴鶴臣沉默了, 襄平長公主冷冷一笑:“看來我猜得沒錯,便是要主和了。那不足為懼的百越之君, 他都靠和親求和,如今面對狄人的鐵騎,他又怎麽會派兵呢?這一次嫁哪位公主,也該輪到我了,是不是?”

嚴鶴臣看著襄平長公主,其實她說得沒錯,乾朝國庫不豐,十多年前的掖庭宮變耗費巨資,再加之景帝時期的開疆拓土,如今施行與民休息之策,經過數十年的勵精圖治,已初有成效,只是不宜再大動幹戈。他在這方面是可以理解皇帝的政治構想的。

宇文夔想戰,他的戰爭欲望空前膨脹,對於一個帝王來說,沒有什麽比得上一展宏圖,南征北戰而後留名千古更有吸引力的了。可他也明白,此刻不是戰機,能夠靠女人化幹戈為玉帛,無疑是上佳之策。

這個時代的女人都是如此,她們可以是玩物,是身份的錦上添花,是權力的棋子,可唯獨不能是她們自己。

東狄的勢力空前強大,若嫁,只有長公主這獨一無二的人選。那夜,慎明閣的火燭光裏,宇文夔對嚴鶴臣說:“襄平是朕心愛的妹妹,這二十多年來,她得到的是舉國的寶物和珍饈,如今也是時候讓她為我朝盡忠了。”

每一個公主的命運,都心照不宣,只是整個王朝需要一塊遮羞布,遮遮掩掩的沒有人挑明。

而此刻,襄平長公主坐在燈邊看向嚴鶴臣,倏而一笑:“自從他死後,嫁給誰都無所謂了。”

其實長公主是訂過親事的,不過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大皇子身邊有一位年輕的趙小將軍,戰功赫赫,南征北戰。在他風頭最盛的時候,向景帝請婚,求娶襄平公主。先帝為籠絡他,欣然答允。

在枯燥的深閨歲月裏,在所有人讓她學針織女紅的日子裏,趙小將軍卻派人送給她漠北的彎刀,送她日行千裏的汗血馬,他的信中提起塞外的雄鷹,連綿的雪山,一望無際的敕勒川。他告訴她,婚後她們二人退守封地,騎馬翻越關山南北,橫跨草原去看天池。

好夢易醒。

十年前的宮變,襄平長公主所知甚少,只知道有一天深夜,禦林軍把昭和宮圍得水泄不通,一連半個月,皇宮像是一個鬼氣森森的鐵桶。

而後,她才知道,她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裏,失去了大皇兄,失去了父皇,失去了去漠北的希望。趙小將軍死了,是大皇兄的生母德妃娘娘讓他去守最危險的北城門。

三皇兄榮登大寶,她成了舉國的長公主。從那一天開始,就在幽幽的掖庭裏苦熬著,一直熬到今日。

“十年了。”襄平長公主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麽一句話,“還有兩個月才到清明,你若是有空,替我給他掃掃墓,上一炷香吧。若是行,再告訴他一聲,別等我了,我是乾朝的長公主,我不能自戕。”

春日的夜依舊是冷的,長公主說了一會話,終於站起身,她走到門口又站定,回過身來看向嚴鶴臣:“這麽多年,也謝謝你。”她跋扈了這麽多年,從沒有像今日一樣,從鋒芒畢露中跌落塵埃。

她像是想起什麽一樣,看著嚴鶴臣:“明珠,是在你這對嗎?”她從懷裏拿出一個景泰藍描金的瓶子,放到桌子上,“她的事我聽說了,這是去淤青的藥,留給她用吧。”

這宮裏的哪個人沒有自己的苦衷呢,嚴鶴臣看著襄平長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裏,他在屋子裏站了一會,只覺得心裏也並不太舒服。

傲骨者被迫彎腰,跋扈者磨平了棱角,理想被粉碎、誠實的人開始說謊,這是皇宮,這就是煊煊赫赫的紫禁城。外面看著盛極一時,風光無兩,底子裏已經開始腐朽,透著一股幾千年都不散去的黴味。

那桌上的瓶子,嚴鶴臣並沒有碰。

嚴鶴臣走出了門,頭頂孤月一輪,繁星璀璨,他繞過司禮監的幾排房子,不知怎的,又走到了明珠的住處之外。

門外的台階上坐著一個人,嚴鶴臣一愣,甚至疑心自己看錯了,他往前走了兩步,發現那人竟然是明珠。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樣潑了她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