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明珠擡起眼,嚴鶴臣正靜靜地看著她,也許是飲了酒的緣故,嚴鶴臣的眼睛裏閃爍著空濛,像是蒙了一層霧似的。

他的眉心淺淺的蹙著,不似以往那般鋒芒畢露,此刻的嚴鶴臣,倒有一種說閑話般的沉靜來。

明珠垂下眼,輕聲說:“奴才怎麽會怨您呢。”

“若是入了宮,那便是正經主子,哪用在像咱們這樣兒,逢人便行禮,也更不必說若受了寵,母家的地位只怕亦不可同日而語。”嚴鶴臣捏了捏眉心,輕輕舒了一口氣。

二人正說話的档口,卻見流丹從屋裏頭走出來,她看不慣明珠,只微微擡著下頜:“長公主說了,明珠你送一送嚴大人。”

明珠不明覺厲,只溫吞著道好,而嚴鶴臣的眼睛卻又幽深了幾分,司禮監到昭和宮,前前後後八百七十四步,他在宮裏頭的日子長了,須知道在宮裏頭的步子,都是有要求的,該走十步的路,定然不會用十一步走,哪怕位高權重如他,也都是習慣了的。

這條路,他不曉得來來回回走了多少遍,如今長公主讓明珠相送,只怕並不只是這麽簡單。嚴鶴臣向來不喜歡任由擺布,若在以往,他早便一口回絕了,可瞧著明珠,他卻轉了主意。

“那走吧。”他說著,接過了明珠手裏頭的六合宮燈,這樣一瞧,反倒讓人瞧不出到底是誰送誰了。

除了昭和宮的門,嚴鶴臣被長街清清冷冷的風一吹,反倒清醒了幾分,明珠跟在他身後,不聲不響,若不是淺淺的腳步聲響起,嚴鶴臣只怕會忘記,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這條空空蕩蕩的長街,他白日走,夜裏也走,閉著眼睛都知道哪裏的青磚有個凹氹,哪裏的宮墻缺了個口子,他的心是空的,從前走在這裏,只覺得天地浩大,如今,身後還跟著明珠。

嚴鶴臣突然覺得,這條路沒那麽長了。

“你為什麽入宮?”

明珠正低頭看著自己在月亮下面的影子,聽見嚴鶴臣這麽問,她下意識擡起頭,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嚴鶴臣靜靜地看著她,那目光寧靜得像水一樣,而後又補了一句,“我要聽真話。”

滿嘴的仁義道德被咽了下去,明珠盈盈地擡起眼,反問:“大人覺得,我是因為什麽入宮?”

這個柔順的女郎,竟然沒有直面回答他的提問,就好似初見那日,她咄咄道:“你莫要牽扯不相幹的人!”這哪裏是溫順的白兔,分明是個藏著爪子的貓。

“張季堯看似是因為長子亡故,告老還鄉,實則不過是因為鳥盡弓藏,想借機明哲保身,他如今身在河間,心卻從沒有一日離開過禁庭,他在等著時機,重新回到這皇城,而你,就是他的一步棋。”嚴鶴臣退後兩步,夜風吹起他鬢邊的頭發。

明珠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她垂下眼:“父親已年邁,大人這是在同奴才說笑麽?”

嚴鶴臣看著明珠月下的側顏,過了年才十六歲的她,已經能夠隱約可見驚人的美色,張季堯的嫡妻,也就是明珠的母親早年間已亡故,若是選宮女,大可隨便選個庶女入宮,何必讓嫡女在宮裏受這許多波折。

“我再問你一次,你可怪我?”嚴鶴臣目光炯炯地走上前,突然擡起明珠的下頜,讓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嚴鶴臣的權力早已遍布整個京畿,他與上層高士,明閥望族皆過從甚密,手裏握著無數的密辛,壓著不知多少彈劾世家大族的折子,他既能一石激起千層浪,也能把一件事無聲無息地壓下去。

外頭已經把他塑造成一個茹毛飲血,殺人如麻的活閻王,甚至他的名字可以讓京城的小兒止啼。

他冷厲的眼睛照進明珠的眼中,就這般四目相對,可明珠心裏,卻沒有半分恐懼。

這只捏住她下頜的手,冰冰冷冷的,不帶活人氣兒,在這除夕夜的子夜,在這下弦月皎潔的光下,明珠倏而一笑,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對嚴鶴臣展顏一笑:“奴才確實怨您。人人都樂意攀高枝,奴才也願意,奴才也想親眼瞧一瞧什麽是明珠照地三千乘,什麽是千斛明珠未覺多。”

明珠平日裏是溫吞的樣子,想是沒有棱角的玉石,和她的名字正相配,可現下這般語氣鋒利,竟也不讓人覺得討厭,那雙眼睛明亮而清澈,裏面藏不住半點汙垢和隱瞞。

就這般坦坦蕩蕩地擺在面前。

嚴鶴臣得到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意外似的,又像是許久以來懸在心上的答案再次被印證了一般。嚴鶴臣只覺得頭痛欲裂,他本就擅長飲酒,浸淫在掖庭裏,早已經沒什麽是他不擅長的了。

可他今日卻覺得自個兒看不透這個小丫頭的心了,她娉婷地站在月色裏,通身的氣派。嚴鶴臣松開了桎梏她的手,似乎牽動了嘴角笑了笑:“別怪我壞你好事,你若真想入宮,我也能幫你,只是現在不是時候。皇上身邊兒新寵了鄭貴人,還是那新鮮勁兒,等再過倆仨月也就差不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