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端寧十年,盛夏。

已過了人定。群芳館已經落了鎖,朱紅的燈籠掛在廊檐底下,有晚風從燈籠旁邊吹過去,大紅的燈籠一晃一晃,本是喜慶熱鬧的場面,可在掖庭卻偏偏寂靜,沒有人聲。

群芳館坐落在掖庭的西北角,離司禮監不過百余步。如今剛過了夏至,前幾日剛從宮外甄選了一批宮女來,密密匝匝地全擠在群芳館,自有教習姑姑教一教規矩。

連翹是個長著娃娃臉的女郎,今年不過十五,頭上綰著螺髻,生得輕靈討喜的模樣,現下她耷拉著眉眼挑起繡著杜鵑花的門簾子,與她同住一屋的有五個宮女,見她回來,一並圍了上來。

“雙姑姑說了,已經過了人定,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也不準從群芳館裏出去。可我丟的那簪子是母親的遺物,若到明日,定尋不到了。”連翹說著掩面垂泣起來。

晚風吹過茜紗窗,外頭梧桐樹的影子就打在窗戶上,一晃一晃的,屋裏點了油燈,半明半昧地光落在一個坐在角落裏的女郎身上,她手裏握著繡布,如今也擡著眼,淺淺地蹙著眉心看她。連翹似乎想到了什麽,忙上去拉她的手。

“明珠,我的好姐姐,你替我求一求可好。”連翹已是走投無路,眼中還含著淚珠子,一面說,一面把自己手上的素銀鐲子褪下來往那女郎的手裏塞。

那叫明珠的女郎微微一怔,忙推開她遞來的鐲子,暖聲和氣地說:“我哪有什麽法子,規矩是宮裏頭定的,我同你一樣的地位,旁人哪能對我法外開恩呢?”

她說話的樣子是極認真的,暖黃的燭光落在她身上,她溫潤著眉眼,盈盈的,無端卻讓人覺得溫和。

“你是皇上親口說要留在宮裏的人,如今雖說是個宮女,保不齊日後便飛上枝頭了,雙姑姑定然肯賣你個面子。”連翹說話像竹筒倒豆子,也不管說出口的話合不合時宜。

這話說出來,屋子裏頭靜靜的。周圍四雙眼睛都落在了明珠身上。選宮女比不得選秀女,風風光光有皇帝親臨,不過是有幾位位分高的宮女黃門到一處挑選,把一些清白的良家子留下,教養一陣,打發到各宮去。

可明珠卻比旁人特殊些,前幾日在福祿閣驗身的時候,有皇帝身邊的小黃門過來遞了話兒,指定道姓地要留一個叫明珠的女郎。這一遭選宮女,不過是小選,選進來的人統共不到一百,叫明珠的也只有這麽一個。

若說皇上若專門想留下誰,大可悄悄地去囑咐雙姑姑,可如今這大張旗鼓的模樣,卻頗耐人尋味了。

連翹拉著她的手不松開,一口一個明珠姐姐,說到傷心處,淚珠子噼裏啪啦地往下掉。明珠招架不住,只得反握住她的手說:“我去問問就是了,你且告訴我,簪子落在哪處了?”

有了明珠這話,連翹喜上眉梢,眼睛立刻微微亮起來:“晚上曾路過昭和宮,我同蓮兒打鬧,保不齊掉在宮門口了。”

聽了這昭和宮,明珠又一愣。這幾日宮女們要背的就是各宮裏頭住了哪位貴人,這昭和宮裏住的卻是今上的妹妹,襄平長公主,這位公主不是皇帝的親妹,皇帝有兩個弟弟,卻沒有妹妹,太後便從宗族裏過繼了一個女郎認作女兒,這便是襄平長公主,那時長公主不過五歲,也算是和皇上一同長大的。

明珠剛入宮,只知道這位公主位高權重,卻不曉得她究竟有幾分厲害,心中並不懼怕,她站起身把手裏的繡布放在杌子上輕聲說:“我去問問雙姑姑,只一遭,若是她也不同意,我也當真是沒法子了。”

連翹卻把她這話當作救命稻草一般,諾諾點頭。明珠掀起門簾子走了出去,她穿著普通的淺青色宮女服飾,頭上簪了兩朵倩碧色的宮花,婷婷的姿態,分明也不像尋常人家出來的女子。

雙姑姑是這批宮女的教養姑姑,常年冷著一張面孔,如今就站在院子中間,看著哪一間的新宮女不合規矩。

她是今上禦極那年入宮的,那一年宮裏死了很多人,今上在中秋節後浩浩蕩蕩地大選了一批宮女太監,一晃也有十年了。

她冷冷地站在院子正中,見一個屋子的門開了,臉上帶著不悅之色,可瞧見是明珠時,面色分明和緩了不少。

“我有東西落在外頭了,想出去尋,不知姑姑可否放行?”明珠說話的時候,雙肩舒展端正,目光平和不左右顧盼,通身的氣派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雙姑姑不知她的來頭,可她既是皇帝親口留下的人,想來身份不大一般,猶豫了一下說:“依理是不成的,只是姑娘若真有要緊事,便從偏門出吧,一刻鐘的功夫定要回來。”

明珠沒料想到竟成了,忙道了謝從角門出去。

掖庭的夜晚幽邃而冷寂,除了巡夜的黃門外,斷然沒有人外出。她身量瘦小,也不易惹人發覺,沿著白日裏記過的路線,向著昭和宮的位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