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周(第2/3頁)

蒼蠅削弱了房子裏的文明氣息,讓我變得非常煩躁,好幾年沒在私人生活領域見過這麽多蒼蠅了。世界上所有地區的蒼蠅,都是一個德性,看起來真夠討厭的。

小陳沒說話,他已經開始吃烤出來的貝殼了,福建人吃貝殼跟嗑瓜子一樣,好像他們生來就該如此。一邊吃一邊點評:或許這個貝殼不應該這麽煮……

不過萬幸,湯加的蒼蠅靈敏度欠佳,隨手拿起一本書,手起書落,一只蒼蠅應聲死亡。啊,這痛快的感覺,隨後在小陳目瞪口呆的臉色中,我一口氣打死了七只蒼蠅,每一次都是,惡狠狠地一記,“啪——”,彈無虛發。

畢竟是這麽大的一個螃蟹……大自然培養它多不容易……而且這樣能吃嗎?

呵呵,讓你們看看誰是生活的藝術家。

這好像有點殘忍啊?

我回頭看小陳,一邊警告他:看見沒,惹我的下場就是這樣。

但是小陳在廚房開始做飯的時候,很神奇,我感覺房子變小了,房間裏到處都是人間煙火味,他把那只臉盆一樣大的螃蟹,架在平底鍋的鍋沿上,這是廚房裏最大的一個鍋。隨著熱氣蒸騰,螃蟹開始掙紮起來,我一下有點慌。

在湯加的最後一個夜晚,跟往常一樣吵鬧,公雞打了一夜的鳴,豬也叫了一夜,各種奇怪的聲音,從不知道什麽角落躥出來,但這時候我已經沒那麽害怕了。

太大了,沒有安全感。

幾個小時前,我們開車去了北部的一個海灘,小陳把租來的日本小轎車,開得像越野車一樣,然後停在一大片花花綠綠的墳地前,我讓他往後停一點,“你你你,你都壓到這個墳了!”

毛姆的小說裏,白人總會建造自己的房子,那些房子跟當地人的不一樣,遠遠就能看見。我們租的房子,外表跟當地人的一模一樣,一整間屋子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三十平米的臥室,一部分是寬闊約八九十平米的客廳,包含著一個開放式廚房。

他照例滿不在乎,沒事的,你看別人也把車停這裏。

我的疑慮更上升了一分。租的民宿除了沒有空調,其他都十分現代,聽說主人一半時間住澳大利亞,一半時間住湯加。唯一不太能接受的是,從房間到客廳,都是大大的落地窗,一半是紗窗,一半可以關起來。土著人的生活似乎是半開放式的,沒有空調,你永遠不可能關上落地窗,裏面會變成一個大蒸籠。開著窗,浩蕩的風吹進來,吹起印染的藍色窗簾,啊,也吹走了一大半的隱私。

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墳地,裝點得像只大蛋糕,上面插滿五顏六色的假花,一個土著婦女的大幅彩照,插在裏面。我在腦海中朝她說了聲:sorry……

他打開廚房裏的烤箱,開始琢磨:這個烤箱怎麽用呢?

不過她看起來挺和藹的,好幾個當地小孩,正在墓碑裏跑來跑去。很奇怪,這裏的小孩,從來不去海邊玩。

小陳滿不在乎地揮了下手,能吃,怎麽不能吃?烤烤就能吃。

又一輛車停在墳地前,一輛跟我們一樣大小的小轎車,車上下來五個兩百斤的胖女人,快快活活地去海邊的大石頭上擺出姿勢,拍下到此一遊的照片。

作為一個謹慎的大陸人,我不得不追問一下:能吃嗎?

我站在海邊,想到毛姆所有小說的結局,都是白人青年不辭而別,或者快活兩三年後,瘋了一樣懷念文明世界。

小孩跟在後面,眼睛裏全是光,“媽媽,貝殼!活的貝殼!”

以前覺得這些城市動物虛偽,在海島生活了整整一周後,我是這麽想的,這些白人青年,可真能熬啊,居然能在這裏靠椰子和面包果,呆上好幾年。

小陳像個土著少女一樣,來湯加的第一天出門轉悠,帶回來一袋袋的食物,七八只椰子,一大串香蕉,一只冷凍雞,兩大袋吐司,其中最卓越的,是一只巨大無比,臉盆一樣大的螃蟹,和一大袋貝殼。

小陳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烤龍蝦,吃龍蝦,吃到後來,他說:我今年都不會再吃龍蝦了,吃夠了。

少女帶著少年,住進一間當地人的小屋。“兩條睡覺的草席,一片破鏡子,一兩只碗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小屋四周有很多芭蕉,少女把它們拿來烤,作為他們儉省的晚餐。她知道怎樣拿椰子做出可口的食物,河旁的面包樹供給他們果實。少年有時去礁石上釣魚,有時晚上提了燈籠去捉龍蝦,碰到什麽節日,他們就宰口小豬,在火熱的石頭上烤……

離開湯加這天,我們一家人都有點如釋重負,這的確是一個人間天堂一般的小島。

毛姆有一篇名為《紅毛》的短篇小說,寫了薩摩亞小島上,一個白人青年和土著少女陷入熱戀的故事。那地方離湯加不遠,他形容土著少女的一雙大眼睛,仿佛棕樹下兩汪寧靜的水潭,皮膚就像夏天一片成熟的麥田。